敲开门,郝建平又在打电话,抬手示意宋凯先坐下。宋凯在他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等他打完电话,又站起来把稿子递上去。郝建平先冲他笑笑,说:“这一天电话就不断。”扶扶眼镜,认真地看着稿子,看完,抬起头来望着宋凯认真地问:“小宋,你现在是什么工作性质,实习还是聘用?”宋凯说:“我在实习期。”郝建平说:“哦!”没着急把稿子还给宋凯,而是又拿起了电话,拨了个内部的号码,通了,直接就说:“老姚,宋凯怎么还在实习?他编的稿子连标点符号都不用动,这样的人才还不赶快调进来等什么?”宋凯听见姚主编扯着公鸭嗓子在电话里叫:“就是啊就是啊,我正要给你们领导们反映呢,快调快调!”郝建平平和地说:“这样吧老姚,你抓紧给党组打个报告,给我就行,我先和书记沟通一下,再上党组会讨论。也别聘用了,既然是人才,正式调进来就是了。”往下他们说的什么,宋凯就没听清,只觉得心潮澎湃,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他只说了一串儿“谢谢秘书长谢谢秘书长”。出来楼道里正好没人,就跳了一下,高高地跃起,轻轻地落地,释放了兴奋的心情,也没发出不该有的动静。
一路眉开眼笑地回到办公室,发现乔云刚回来了。乔云刚正走来走去地和两个女编辑讲什么有趣的事情——他语速很快,两只脚跳来跳去,双手端在胸前不停地甩着——三个人都眉开眼笑的。乔云刚一眼看见宋凯,马上说:“快快,以编辑部的名义给党组起草个报告,说咱们正缺人才,你是这方面的突出人才,建议正式调进来。起草出来我先改一下,再让老姚看,行的话就给郝秘书长上党组会研究。”宋凯答应不迭,心里感叹:“好快呀!”
毛晓萍脸上挂着酸酸的笑,眼神闪烁地说:“请客请客,宋凯请客,这么大的好事还不请客?”宋凯笑着答应:“没问题,你说去哪里?”乔云刚也说:“该请,该请。”安丽丽不同意,望着宋凯说:“快别为难凯凯了,他那点工资咱们忍心吗?要请乔儿请,领导先请,等宋凯正式调进来以后再请。”宋凯急了,掏出钱包来给他们看,忙不迭地说:“没事没事,刚收到一笔稿费,正打算请客呢。”乔云刚呵呵地笑,说:“算了算了,还是我请吧,我请。”毛晓萍叫道:“反正你俩得有一个人请,我给家里打电话,正好今天中午我老公不回来,我把儿子带上一起去。”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宋凯暗想,正好有正当理由不和原亮一起吃午饭了,等会儿给他呼机上发个留言。
晚上一般没人来办公室,宋凯打了盆热水放在桌子底下泡着脚写小说,一边等着饭盒里的热水凉到可以灌进矿泉水瓶子里。等一切就绪,已经快九点了,这是正常的作息规律,但今天他有些不安,因为原亮还在家里等他。终于骑上车子往回走了,夜空中下着点雨雪纷纷的东西,宋凯一路考虑着用什么理由可以让原亮不来和他合住,他并不是嫌弃原亮——就自己目前的状况,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呢?唯一的原因是晚上的时间对自己太宝贵了,白天忙工作,读书写作全在晚上,有个人在旁边肯定只剩下聊天了。这样,和天上落的东西一样思绪纷纷,不知不觉就上了楼梯,探头一看,屋里没亮灯。宋凯打开门,开了灯,屋里显得很空旷,因为原亮没在。
宋凯找了找,原亮也没给他留下条子什么的。他躺倒在床上,忽然有些失落。
此后很多天,都没有原亮的消息,宋凯给他的传呼机留了两次言,也没有回复。就这样,原亮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
三
之后,宋凯偶尔会走神儿,觉得在原亮辞职这件事上,作为同学自己没有给予应有的关心,有那么点不够意思,因而就有点自责。这种心绪就如同阴天的云团一样越聚越厚,乌蒙蒙堵住心口,糟糕极了,偶尔咔嚓划过一道电光,宋凯就会微微痉挛一下。为了求得解脱和自我宽恕,他努力地回忆有关辞职这件事原亮到底对自己讲过什么。好像他说过,太原的这个连锁店是他和经理一起搞起来的,那个经理是个女的,比他要大几岁,两个人的感情很深厚,就像亲姐弟,只是后来他们招聘了一个大学生,那个新来的家伙很会哄人,很快就讨得了经理的欢心,并且做人不低调,开始不把元老级的原亮放在眼里,这倒没什么,有什么的是经理开始对那个家伙言听计从,给原亮的工作和心理都造成很大的障碍,于是他不想干了,要辞职。
原来原亮已经给他讲得很清楚了,但他却不记得是否和他讨论过这件事,是否给他出过什么主意。宋凯这个时候才想到,原亮在这样的关头来找自己,或许并不是走投无路非要和他一起住,兴许他也有别的更为亲近的人可以投靠,他来找自己的目的,很可能是觉得自己读书多,可以替他分析分析事情,拿个主意,而宋凯显然让他失望了。
我应该看看他的辞职信,这样心里会好过些。晚上回家后,宋凯打开他的486DX-100电脑,在DOS系统下打开了原亮那封《辞职信》,发现原亮没有用他默认的蓝底黄字,而是白色的背景红色的字,信的第一句是:“敬爱的经理:您好!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给您写这封信……”在这封信里,原亮深情地回忆了他和经理从创业到现在一起走过的历程,以及他们之间复杂而纯洁的感情,在原亮的故事里,有怀旧,有真情,有不平,更有血泪控诉,他在表忠心,同时也在胁迫,某些文字传递出的信息类似于孩子在母亲面前的邀宠,暴露了他并不坚定的辞职之心,他真实的意图显然是要唤回自己在公司和经理心目中原有的地位。辞职信写成这样,宋凯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原亮来找他就是为了让他出出主意,因为他自己已经乱了方寸。
这让宋凯心里更加不好受了。他又想起原亮说过的一点事,好像是说他辞职后准备去南方跟着他们的一个同学干,那么,他还是有退路的了。宋凯想,原亮这些日子联系不到,是不是说他已经去了南方?而他没有办寻呼漫游?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还算是没伤害到他们的友情吧。
午饭后,宋凯试着最后呼了原亮一次,十分钟电话没响,他就躺到了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准备午休一会儿。还没躺利索,电话响了,他让它响了几下,才去接,刚提起听筒就听见原亮在那边说:“喂,您好,您哪位?”那种公司职员通用的很假的假嗓子。
宋凯笑道:“好个屁,你死哪里去了,呼死也不回。”
“哦,”原亮犹豫了一下也笑了起来,“我辞职了,好好睡了几天。”
宋凯就吃了一惊:“啊,真辞了?不是虚晃一枪拿经理一把吗?”
原亮在那边无奈地笑:“我犹豫了几天才鼓起勇气把信交给她,她看了很感动,哭了,我也哭了。”宋凯能想象到原亮此刻眼圈一定红了,原亮“啧”了一声接着说:“哭了半天经理问我,你下一步怎么打算?我说去南方混,我深圳有同学干得不错,她就说那我不拦你,你要是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再回来找我。”
宋凯哈哈大笑:“怎么,就没一句挽留你的话?”
“可说个屁呀!”原亮终于叹了口气:“我太天真了,我以为人跟人之间是有真情的,真没想到这样寡气!”
宋凯莫名的有点脸发热,说:“也好,去南方混混,肯定比内地发展得好。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还没想好,再待一段再说吧。”原亮有些深沉地说。
宋凯突然就急了,叫起来:“待什么待,辞都辞了,干脆就去了,真没出息!”
原亮呵呵地笑:“我已经联系好了一家公司,他们太原的分部刚起步,正需要人才……”
宋凯打断了他:“好了不要说了,你要去南方再说,不去南方想干啥干啥吧,我管不了,我要睡觉了,先挂了!”
原亮还在笑,宋凯已经挂了电话。他重重地躺倒在沙发上,气呼呼地皱着眉头骂原亮没出息。显然,原亮要在太原重新开始打拼,前途黯淡,他有什么顾虑宋凯想不通,那么就是缺乏雄心或者勇气或者眼光,这让雄心勃勃的宋凯很看不起,他气不打一处来。
调动的事情搁浅了,因为有几个退休职工给上级部门写告状信,列举了文联一把手的若干问题,上边派人查,竟然查实了几条,出于保护干部和维护晚节的考虑,让老汉提前退休了。这一闹,殃及池鱼,人事部门对宋凯外调考察结束后,要向党组汇报结果,通过后才能正式办手续,而新来的书记的政策是:刚来不熟悉,一年内不提拔干部也不动人,当然就不办任何调动手续。宋凯急得鸡飞狗跳,急不出个结果,慢慢也就不急了,最近他着迷读王小波的小说,边读边乐,还忍不住读给安丽丽听,不过他从来不给毛晓萍读,因为他觉得安丽丽虽然有点臭架子,但人很聪明,能听懂高智商的东西;而毛晓萍是个热心肠,却爱附庸风雅不懂装懂,有点可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