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凯试着像王小波那样翻来覆去地叙述一件事情,并借鉴他“黑色幽默”的手法说事,竟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打个比方,从前宋凯写小说,就像挤牙膏,断断续续不说,还不流畅;学着王小波那样写,就成了洗车的水枪,一肚子的话急着喷射,那个畅快淋漓啊。有一天早晨,大概七点左右的样子,灵感突然就来了,宋凯爬起来打开电脑就写,一口气写完两万字的小说,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六点了,居然一天没吃饭没喝水没动窝。站起来的时候,宋凯觉得脑袋上的血哗哗地往脚后跟退。
四
一个阳光响亮的午后,原亮再次出现在宋凯的小屋门口,后面跟着冯向明。冯向明的个子还是那么得高,留着多少有些过时的郭富城式的四六分头,穿件黑色的皮夹克,细长的脖子上拴条斜纹红领带。宋凯不知道冯向明也在太原,之前原亮也没有提起过他——他俩可是从初中开始就是死党。
“我从河南回来快半年了吧。”冯向明眨眨眼自我介绍。
“那你也不说联系我。”宋凯假意责怪,其实他俩并不是很熟悉。
冯向明甩甩头,笑着:“不知道你在太原,真的,不骗你。”
“就是知道也不联系你,你算老几!”原亮调侃宋凯。
宋凯忙着把所剩无几的几支“红河”散给他们,原亮捏一捏笑道:“几辈子的烟了?烟丝都干了。”冯向明倒也不嫌弃,凑到宋凯手里的火上点着,很潇洒地喷了个烟圈。宋凯也抽了一口,问道:“现在干吗呢老冯?”冯向明笑笑,眼角堆积了很多皱纹,又抽了口烟说:“在中石化干了半年,现在和这鸡巴娃一起给一家连锁店培训员工。”鸡巴娃指的当然是原亮,宋凯有些嫌恶地盯了原亮一眼,对冯向明说:“你和他一起干什么,他是个没出息的。”冯向明也看原亮一眼,哈哈大笑,身体向后仰去。原亮皱起眉头,假装生气地说:“我就是没出息,你给我一百万,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叫你爷爷。”冯向明说:“你给我十万我就叫你爷爷。”原亮说:“一万我就叫,你给,你给呀。”
冯向明嘴里叼着烟,望着天花板笑,宋凯看看天花板,地板把阳光反射在那里,一道一道的波纹很像游泳池里的水波在涌动,突然,宋凯意识到这里的简陋和寒酸,很想和他谈谈自己的理想,犹豫了一下,作罢了,不知怎么就问道:“去游泳吗?咱们一起去游泳?”原亮说:“现在的季节,有点冷吧?”宋凯耻笑他:“我们俩这么瘦都不怕冷,你肥肥壮壮的,怎么这么没出息?”原亮说:“行了啊你,我不就是没去南方吗?你别拽着人的小辫子不放好不好?”宋凯也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了,站起来说:“不管你。”又对冯向明说:“咱走吧?”三个人都站起来,宋凯去窗户那里提自己的车子,冯向明走在他前面。宋凯注意到冯向明的裤缝很直,皮鞋锃亮。
红盖盖的矿泉水瓶子两个,蓝盖盖的三个,整齐地码放在茶几上的纸袋里,宋凯背对着它们,钻在文件柜里翻找地摊杂志,准备给“岳父”大人寄回老家去。“岳父”喜欢读猎奇啊揭秘的杂志,对宋凯他们的“纯文学”杂志不感兴趣,宋凯就留心把交换来的这类杂志保存下来,定期给他寄去,试图打动“老泰山”的心,把女儿嫁给自己。
电话铃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我是老康吗,我从原亮那里知道了你的号码,想试一试,没想到你这么晚了真在办公室。很忙吧?还是在写作?”
宋凯原以为是女朋友偷跑出来在电信局给自己打的电话,就有点失望,但老康是坐过同桌的,打来电话也觉格外亲热。并且老康说:“我经常看你的小说,你现在是很有名的作家了,有时间回来咱们老同学聚聚啊。”宋凯就有些满足感,问道:“你原来也写过诗啊,现在呢,还写吗?”老康笑道:“早百十年的事情了,我现在税务所上班呢,早不写了。”
最后老康说:“这个星期天你有时间回来一趟吗?我结婚呢,原亮和老冯都回来,你和他们相跟上吧。”
宋凯答应回去。放下电话,他看看桌子上已经写好“岳父”地址的大信封,对自己说:“省下寄了,带回去让媳妇给他吧。”
原亮竟然配上了手机,一路上和冯向明叽叽咕咕打打闹闹地摆弄着,冯向明要打个电话,原亮死命地抱着手机叫道:“别打别打,就快没费了,要不你先给我一百块钱,我就让你打。”宋凯也很想拿它给女朋友打个电话,体验一下用手机的感觉,看到原亮这个样子就没好意思,只是提醒他:“别烧包了,小心给小偷看见。”冯向明笑着说:“偷了也白偷,他这根本就是假的,是个玩具。”原亮说:“玩具就玩具,反正不让你打,你就没办法。”宋凯望着车窗外的庄稼地,思考着回去找个什么合适的地方和女朋友见个面,好好亲热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胯间已经开始膨胀了。
天下着雨,在老康泥泞的婚礼上,宋凯见到了许多多年未曾谋面的同学,有初中同过学的,十几年之后再见,变化之大令人诧异。在医院做实习医生的洪敏联,从前是哪吒一样的粉雕玉琢的一个娃娃,而今竟然成了个多少有些歇顶的络腮大汉;更多的人一个共同的变化是脸明显变长了,下巴的骨骼多少都有些突兀,尤其原来学校教导主任的公子,人称“黄衙内”的,脸几乎比原来长了一倍,乍一看很好笑,以至于应邀来参加婚礼的当年的语文老师一看见他就惊呼:“这娃,这娃怎么成这个样子了!”黄衙内如今是本乡政府办公室主任了,腰上也别着个手机套子,远远看去像当年汉奸背的盒子炮。
不知怎么搞的,这帮人里唯一有手机的两个家伙摽上了劲。
原亮说:“我这手机里还存着一万块话费,打也打不完。”
黄衙内说:“我的话费公款报销,随便打。”
天底下从来不缺好事的人,一看有好戏,就有人跳出来出主意:“都别吹,我有个办法,把你俩的手机互相打通,放窗台上,看谁熬得时间长。”大家都赞同这个好主意,一块起哄,两个当事者只好硬着头皮叫唤:“打就打,球怕他!”
两个手机互相打通了,吵吵嚷嚷着被放到了窗台上,一院子的人都围过来瞧热闹,许多张嘴咧着黑黄的烟垢牙,笑得格外开心。有人给两个当事者重新沏了一壶新大叶茶,斟上两碗,让他俩不要着急,慢慢地品。原亮和黄衙内表现得都很平静,一个比一个满不在乎。说说笑笑间,大家仿佛都忘了窗台上空忙着的两部手机,没有人过去看看是否已经停机,它们形影相吊地躺在窗台上,那么孤单。
十分钟后,黄衙内先摸了摸额头,被人警告:“不许擦汗!”原亮抬眼笑着看他,也被监视者质疑:“眼睛怎么红了?沉不住气了?”原亮盯着黄衙内笑:“服气了吗?服气了给你个下台机会。”黄衙内清清嗓子,站起来,西装笔挺地走向窗台,很有风度地拿下自己的手机,对大家笑笑说:“我主要是怕手机没电了,领导联系不上我,误了大事。”就有很多口水向他射去,更有人抡着拳头抢上去。
宋凯对冯向明说:“这俩鸡巴娃,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冯向明用手掌遮住嘴,凑在宋凯耳边说:“根本就没打通!”
宋凯要去县城想办法和女朋友见面,冯向明家在城里,两个人踩着泥水步行走出老康家的村子,拦到了一辆公共汽车。
上了车,宋凯发现他和冯向明之间的话题已经枯竭,只好继续评价起原亮。他感慨道:“我那么骂那小子,他都死活不肯去深圳,是不是在太原有女朋友了?”冯向明说:“他有个鸡巴女朋友,他根本就没想离开太原,还指望过一段时间经理会叫他回公司哩。”宋凯说:“我就知道是这样,你们在那个连锁店干的怎么样?”冯向明眨眨眼,眼角笑出很多皱纹来:“早不干了,我们辛辛苦苦给人家培训了那么多员工,寻思开业后怎么也让我们做主管,哼哼,没门!干脆一起辞了。”
宋凯诧异了:“那原亮的手机哪来的?不是店里配的?”
“配个屁!”冯向明先是鄙夷地闭了闭眼,又乐不可支起来,低声说:“不知道哪个老女人给的。”憋不住大笑,怕影响其他乘客,捂着嘴,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瘦削的肩胛骨隆起,肩膀一抽一抽。过会儿抬起头来,脸已经憋得通红,手掌遮住嘴,凑到宋凯耳边说:“那段儿我俩辞职后,闲着没事干,看见街上贴的小广告说大酒店招男公关,觉得好玩,就去应聘,结果人家说我个子还可以,就是太瘦,怕吃不消,就没要我。倒是原、原亮合格……”
宋凯瞪大了眼睛:“鸭啊?!”冯向明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香港叫鸭,内地叫牛郎。”
宋凯还是不敢相信:“不会吧,原亮……这也太……”他使劲地瞪大眼睛看着冯向明,冯向明笑够了才说:“没有没有,差一点,人家让交三千块押金,我俩总共掏不出三百来,想干也干不成啊——要不然对原亮那倒是个好活儿,又美又挣钱。”
“那他的手机到底哪里来的?”
冯向明鄙夷地笑笑说:“还不是借别人的?为了回来在同学面前装大款,显摆显摆啊。”
宋凯哈哈大笑,暗暗松了一口气。
车到站,两个人分手,约定回太原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