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钺有些兴奋。他虽然出生在贵阳,对于贵州省境内众多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有一定的了解,但毕竟是在城市里长大,没有真正到过少数民族聚居的村寨。这次,他被派往大青山深处的侗族村寨——青山寨“驻点”,能够第一次接触到原汁原味的侗族文化,他的心情能不激动吗?但昨天下午柳院长对他说的一席话,却给他的兴奋劲泼了一盆冷水。
柳院长叫柳义昌,是县妇幼保健院的院长,和黄钺的父亲是同班同学,与黄钺也是校友,只是比黄钺早毕业几十年,算是黄钺的前辈学长。“文化大革命”时期,已经有了女朋友的柳院长和黄钺的父亲一起参加“六二六”医疗队,去过侗寨,而且和一位侗族少女有过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但结局并不理想。柳院长因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被发配到县妇幼保健院,最后虽然和女朋友结了婚,但与妻子的关系却一直很紧张。虽然后来平了反,但柳院长年纪已大,没有能再调回贵阳。因此,才五十多岁的柳院长早已是满头白发。
黄钺从贵阳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柳院长所在单位。因为和黄钺父亲的这层关系,柳院长对黄钺就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十分疼爱。在工作上,手把手地传授技术;在生活上,更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并且把自己的女儿文文介绍给了黄钺。这次,他本不想把黄钺派去“驻村”,但一来单位里找不到比黄钺更为合适的人选,二来经不住黄钺的再三要求,加上女儿的苦苦央告,柳院长不得不做出了妥协,但他又放心不下,因此就把黄钺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先问了问黄钺父母的身体情况,又问了黄钺对单位的工作是否适应,绕了一大圈之后才逐渐进入正题,语重心长地对黄钺说:“小钺,这次你去青山寨,除了做好吃苦的准备以外,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
说到这儿,柳院长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字斟句酌地打腹稿。
黄钺说:“柳叔叔,你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柳院长又仔细地端详了黄钺一阵,才说:“小钺,柳叔叔想提醒你一句,那里是民族地区,和我们汉族的风俗习惯不同,弄不好就会犯错误,你明白柳叔叔的意思吧?”
黄钺说:“您放心,我会注意和村民搞好关系的。”
柳院长又说:“搞好关系是必要的,但也不要过分亲密,特别是和侗族女孩子的关系,你要特别注意。”
黄钺忍不住想笑,但看到柳院长十分严肃的表情,没敢笑出来,忍了半天才说:“柳叔叔,我不会做对不起文文的事。”
柳院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口气轻松了许多,说:“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我给你送行。”
黄钺答应一声:“好。”
此时,黄钺坐在一辆切诺基吉普车上,还在回想着昨天柳院长对他说的那番话,仍然感到有些好笑。
吉普车已经在黔东南的大山里行驶了近3个小时,但离黄钺的目的地——青山寨仍很遥远。为了抵御崎岖山路和长途旅行给他带来的身体上的疲劳和精神上的无聊,黄钺在心里默默地吟诵起晚唐诗人郑谷的《鹧鸪》诗来。
暖戏烟芜锦翼齐,
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
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
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
苦竹丛深日向西。
这首诗描述了鹧鸪喜暖的习性和漂亮的羽毛及形状大小,描述了鹧鸪在黄昏、雨后、湖边、庙里的花草和丛竹间啼鸣的情景,使得游子和怨妇闻之断肠。因为情景交融,感人至深,因而为郑谷赢得了“郑鹧鸪”的美誉,因此黄钺很喜欢这首诗。
近几年,青山寨的婴儿死亡率很高,达到三分之一以上,县里领导很重视,决定由县妇幼保健院派一名医生去那里调查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同时帮助寨子里解决这一难题。黄钺主动请缨,得到了批准。
开车送他去青山寨的是保健院的司机吴师傅。吴师傅听说保健院派他去青山寨,便打趣地说:“小黄,你可要做好吃‘鸡稀饭’的准备呦。”黄钺不明所以,问:“吃什么?”吴师傅解释说:“‘鸡稀饭’,就是用土鸡肉熬的稀饭。”黄钺仍不明白,问:“那里整天都吃稀饭吗?”吴师傅故弄玄虚地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黄钺没有再问,随便整理了一下行装,带上药箱,就坐上吴师傅的车,上了路。
沿途,黄钺看到路边的松树上,被刀子划开了一道道浅槽,下面还用铁丝吊挂着一个个小竹筒,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吴师傅告诉他,那是老百姓用来收集松脂的,黄钺感到很新奇。在离青山寨还有10里路左右时,吴师傅指着在山坡上挖地的农民说:“这些人都是青山寨的。”黄钺问:“他们的地怎么离家那么远?”吴师傅说:“这里是山区,老百姓很辛苦的。”黄钺不由得对青山寨的村民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就在黄钺昏昏欲睡的时候,“吱”地一声,吉普车停了下来。吴师傅说:“到了。”黄钺睁开眼一看,吉普车停在了一座“花楼”前。因为黄钺是第一次到侗寨,对侗族的建筑风格感到很新奇,便仔细打量起这座“花楼”来。
这是一座两层的木板小楼。因为风吹日晒雨淋,木板的颜色已经发黑,但与一般的“吊脚楼”不同,它的屋顶像宝塔一样,飞檐上翘,上面还彩绘了一些花鸟、人物图案,所以被称作“花楼”。现在,这里是村支部和村委会的办公地点。村卫生室也设在这里。
看到吉普车停在门口,屋里迎出了一位年轻姑娘。吴师傅和她打着招呼:“灵芝,看我给你带来个帅哥。”又给黄钺介绍:“小黄,这是卫生员小吴,以后你们就要朝夕相处了。”说着,还别有用心地冲黄钺挤了挤眼睛。
黄钺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说:“我叫黄钺,请多多关照。”
吴灵芝用亮闪闪的大眼睛瞥了黄钺一眼,有些羞涩地也伸出一只手,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
黄钺轻轻握了握吴灵芝的指尖,然后对吴师傅说:“吴师傅,开一下后备箱,我拿一下行李。”
吴师傅却说:“不忙,晚上还不知道睡在哪家呢。”
吴灵芝擂了吴师傅一拳,说:“让你睡猪圈!”
吴师傅一边躲闪,一边哈哈大笑。
村长和书记都去山坡上挖地去了,卫生员吴灵芝给吴师傅和黄钺倒了杯水,然后拿出了这几年婴儿出生和死亡的档案给黄钺看。
吴灵芝叹了口气,说:“这里的人还是在家里生孩子,怀孕的时候妇女照样挖地、舂米,生了孩子也不能吃肉,一天只能吃两个鸡蛋,因为营养跟不上,产妇没有奶,孩子生下来几天就喂糯米饭,有了病也不找医生,而是去找鬼师念经,所以婴儿的死亡率很高。去年,生了32个孩子,死了8个;前年生了45个孩子,死了13个;大前年……”
黄钺皱起了眉头。他简直不敢相信,在21世纪的今天,还有这样落后的地方。他问:“现在村里最需要什么?”
吴灵芝说:“手术床、常用药。”
黄钺说:“我马上给领导打报告,请他们尽快解决。”
吴灵芝说:“不着急,你先休息一下,看看电视,等书记、村长他们回来了,再一起商量一下。”
吴灵芝为黄钺打开了电视机,但只能收到中央一套和贵州卫视。吴灵芝解释说:“原来可以收10个台,前一段接收设备坏了,现在只能收两个台了。”
黄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想给女朋友打个电话,但一看手机上的天线标志那里是没有信号的图案。
吴灵芝说:“这里现在还没有手机信号。你要打电话,可以到村长那屋去打。”
黄钺说:“算了,也没什么急事。”
吴师傅是侗族人,与村里人很熟,这会儿不知道跑到谁家玩去了,卫生室里只有吴灵芝和黄钺两个人。
正看着电视,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姑娘,她气喘吁吁地和吴灵芝说着侗话。黄钺听不懂,但他知道一定出了什么急事。吴灵芝听完后,告诉黄钺:“吴行坏要生孩子了,家里没有老人,让我们去看看。”
黄钺背上药箱,说了声:“走!”便跟着吴灵芝快步走出了卫生室。
来到吴行坏家的吊脚楼,吴灵芝带着黄钺“噔、噔”地上了二楼。走进吴行坏的卧室,只见吴行坏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刚刚落地的婴儿,身上满是血污,地上汪着一滩污水。
吴灵芝把吴行坏扶上床,接过她怀里的婴儿,打开包着婴儿的一件旧衣服,见婴儿的脐带已经割断,但没有作任何处理,还拖着长长的一截,便赶紧从药箱里拿出剪刀,消毒后剪去多余的脐带,又用酒精为婴儿的脐带消了毒,用纱布包好,再用那件旧衣服重新包好,递给了吴行坏。
黄钺问:“她是用什么东西剪的脐带?”
吴灵芝用嘴一努,指着地下的一个蚌壳,说:“就用那个。”
黄钺这才注意到,在地下那滩污水里扔着一个带血的蚌壳。
黄钺感到很诧异。
吴灵芝嘱咐了吴行坏几句,就和黄钺一起走了出来。
黄钺有些奇怪地问吴灵芝:“她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吴灵芝说:“她母亲生她之前,还生过一胎,没有保住,所以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
黄钺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跟吴灵芝回了卫生室。
二
到了下午六七点钟的时候,天色开始暗淡下来,黄钺感到生物钟起了作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起来。
吴灵芝也听到了,笑着说:“对不起,我们这里的作息时间和城里不大一样,早上八九点钟才起床吃早饭,然后带上中午饭到地里干活。我们这里的坡地离村子远,有10多里路,走到那就快中午了。先干一阵活,到下午四五点钟再吃中饭。吃完了再干会儿活,等天完全黑了才回家。回到家休息一会儿,开始做晚饭,等做好吃完了,就十一二点了。要不,你先到我家去吧,我给你做饭吃。”
黄钺说:“不用,还是入乡随俗吧。”
吴灵芝说:“不要紧,走吧,我家离这儿不远,正好你也可以去认认门。”
黄钺说:“那好吧,麻烦你了。”
吴灵芝说:“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
一路上,吴灵芝和村里的男女老少用侗语打着招呼。村民们都纷纷向黄钺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些与吴灵芝年龄相仿的姐妹们不知和吴灵芝说了什么,惹得吴灵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吴灵芝的家也是一栋吊脚楼。楼下是厨房和牲口圈,楼上是住房,阁楼上是堆放粮食和杂物的库房。吴灵芝的父母去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吴灵芝把黄钺让到自己的房间里坐,说:“你先坐,我去做饭。”
黄钺说:“我帮你吧。”
吴灵芝说:“不用,饭一会儿就好,你随便找本书看吧。”说着,就下了楼。
黄钺这才仔细打量起吴灵芝的闺房来。
房间不大,而且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和一个书架。黄钺看了看书架上的书,主要是一些课本。黄钺抬起头,见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吴灵芝的一些生活照。还有就是一张吴灵芝在黎平卫校读书时得的奖状。
黄钺在屋里呆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想看的书,就走到屋外的走廊上,看着外面的风景。
村民们的房子彼此靠得很近,建筑风格也都是一色的吊脚楼,屋顶上铺着黑色的瓦或树皮,在暮色中显得黑压压一片。
“逮面、逮面(侗语“姐姐”)。”伴随着银铃一样清脆的叫声,一个侗族少女“咚、咚”地踏着木楼梯上了楼。看到黄钺时,她先是一愣,然后笑着瞥了黄钺一眼,又“咚、咚”地跑下楼去。
过了一会儿,吴灵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和一碗酸菜走上楼来,她的身后还跟着那个少女。
吴灵芝对黄钺说:“这是我们吴书记的女儿。”然后又对那个少女说:“林香,这是黄医生。”
吴林香叫了声“黄大哥”,就低下头去搬吃饭的桌子。
黄钺仔细地看了吴林香一眼,只见她大大的眼睛、浅浅的酒窝,还有一对小虎牙,笑起来十分妩媚。她的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把黄色的塑料梳子,身穿侗族的靛蓝色便装和百褶裙,腿上打着绑腿,脚蹬一双黑布鞋,显得苗条、利落。
吴灵芝为黄钺摆上碗筷后,说:“没有什么好菜,你先垫垫吧。”
吴林香却对着吴灵芝说了一串侗话,黄钺虽然听不懂,但他看得出吴林香是在责备吴灵芝,便问吴灵芝:“她在说什么?”
吴灵芝刚要说,却被吴林香堵住了嘴。吴灵芝又跟吴林香说了一串侗话,吴林香才噘着小嘴,把手拿开。
吴灵芝告诉黄钺:“她在怪我为什么给客人吃‘猪粮’。”
“猪粮?”黄钺不解地问。
吴灵芝解释说:“我们侗家喜欢吃糯米饭,而用大米饭喂猪。但是,糯米饭都是凉的,我怕你吃不惯,所以专门为你做的大米饭。林香刚才就是怪我这一点。”
黄钺笑了,对姐妹俩说:“谢谢你们都这么关照我。”
吴林香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声和歌声。黄钺探头一看,只见吊脚楼下来了几个侗族小伙,怀抱着琵琶一样的乐器,朝楼上边弹边唱。皎洁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白银。
黄钺问吴灵芝:“这就是侗族大歌吧?”
吴灵芝和吴林香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吴灵芝朝楼下喊了句侗话,楼下的小伙子们便陆续走上楼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小伙子没有穿侗族服装,而是穿了件黑色的皮夹克,他朝吴灵芝挤了挤眼,用汉话问:“来贵客了?”
吴灵芝向黄钺介绍:“他叫吴显荣,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又向吴显荣介绍:“这是县里来的黄医生。”
吴显荣与黄钺握了握手,热情地说:“欢迎到我们侗寨做客。”
吴灵芝对吴显荣说:“黄医生可不是来做客的,他要在我们这里长住的。”
吴林香听了这话,不由偷偷瞥了黄钺一眼,低头一笑。
吴显荣显然看到了吴林香的表情,微微一笑,对黄钺说:“黄医生,和我们一起‘行歌坐月’吧。”
黄钺不明白:“什么叫‘行歌坐月’?”
吴显荣解释说:“就是对歌谈情啊。”
黄钺说:“嗷,那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吴林香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吴显荣问:“你结婚了?”
黄钺说:“没有,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吴显荣说:“那没关系,我们侗族青年在结婚前都可以行歌坐月的。再说,你也可以了解一下我们侗族的文化啊。”
黄钺说:“那我就做个旁观者吧。”
于是,小伙子们在吴灵芝搬来的长凳上坐下,边弹琵琶,边唱起了情歌。
听到歌声,楼下又陆续上来了几位侗族少女和小伙子。大家男女分开,对面而坐,开始了对歌。
吴林香唱的是高声部,吴灵芝等其他几位姑娘唱的是低声部。虽然黄钺听不懂歌词,但侗族大歌高低起伏仿佛行云流水一样的优美韵律,特别是那吴林香那清亮、甜美的嗓音仍然深深地感染了他。
吴林香一边唱着歌,一边不由自主地盯着黄钺,连村里的小伙子们都看出了她的心思,纷纷借故走开。最后,只剩下吴灵芝、吴林香和吴显荣、黄钺四个人。
吴显荣朝吴灵芝使了个眼色,吴灵芝心领神会,与吴显荣携手走进自己的闺房,再也没出来。
吴林香停止了歌唱,大大方方地走到黄钺身边,靠着黄钺的肩膀坐下来。
黄钺下意识地躲闪着,但吴林香却贴得更紧了。
黄钺被挤到长凳的一角,一不留神坐到了地上。
看着黄钺的狼狈相,吴林香忍不住笑出了声,赶紧伸手拉起了黄钺。
黄钺红着脸,对吴林香说:“林香,对不起,我。。。。。。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听了黄钺的话,吴林香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瞪了黄钺一眼,转身“咚、咚”地跑下了楼。
黄钺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又是一串“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留着两撇漂亮的胡须的中年汉子出现在黄钺面前。
“你是黄医生吧?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我叫吴贵龙。”中年汉子热情地伸出双手。
黄钺感觉到了吴贵龙手上的力量,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吴贵龙说:“哪能这么说,我们请都请不来呢。对不起,让你久等,我刚从地里回来。你饿了吧,快跟我去食堂吃饭。”
黄钺说:“我刚才吃了一点。”
吴贵龙说:“那就去喝点酒。我们侗乡的米酒可是世界上最好的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