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钺说:“好吧,我们走。”
吴贵龙说:“请。”就在前面带路,走下了楼梯。
青山寨虽然通了电,但没有安路灯,从屋里走出来,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吴贵龙在前面打着手电筒,给黄钺照着路,嘱咐黄钺小心。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一个个水塘边的土埂,来到了村里的食堂。
一张方桌旁围坐着村里的几个人看样子都是村干部,司机吴师傅也已就座,他指着一位50多岁的男子向黄钺介绍:“小黄,这是村里的吴书记。”
吴书记站起身迎过来,紧紧握住黄钺的手,说:“欢迎,欢迎!快坐下。”
黄钺发现,吴书记在看到的他的第一眼时,愣了一下,但随即化为一种自嘲的表情,黄钺有些迷惑不解。
黄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吴书记端起一个小竹筒,说:“大家先干三杯。”
黄钺忙说:“我不会喝酒。”
吴书记说:“不要紧,我们侗乡的米酒不醉人。”
吴师傅劝道:“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侗族人。”
黄钺只好端起面前的一个小竹筒,说:“好,我喝!”
三杯酒下肚,黄钺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吴书记又端起一个竹筒,走到黄钺身边,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互相勾肩搭背,齐声唱起了侗族的祝酒歌。
黄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虽然他不知道歌词的意思,但仍被侗族人的热情所感动。他认真地聆听着,品味着侗族大歌那无穷的魅力。
随着歌声的结束,大家齐声喊着什么,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吴书记又给黄钺端过一盘红鲜鲜的猪肉,说:“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黄钺问:“这是什么?”
吴书记说:“刚杀的猪肉,用干辣椒粉、盐和芝麻拌了一下。”
黄钺攒了一块放到嘴里,感觉不对,问:“这是生肉吧。”
吴书记说:“是啊。”
黄钺突然感到有点恶心,但他没有把肉吐出来。
吴书记显然觉察到了黄钺的表情,说:“你主要是心理作用。其实,生鱼片你们都吃过吧,一个道理,生的就是比熟的鲜。”
黄钺一想有道理,就把那块生肉咽了下去,果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于是又攒了一块放到嘴里。
吴书记又指着一盘糯米饭,说:“这个也很好吃。”说着,自己带头用手捏了一团糯米饭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
黄钺也学着吴书记的样子,用手捏了一团饭吃起来。
吴书记说:“来,咱们边吃边喝。”
其他几个村干部也纷纷在歌声中给黄钺敬酒。
黄钺越喝越高兴,也主动端起竹筒给村干部们一一敬酒。几巡下来,黄钺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醉了,被村干部们搀扶着走进一个房间,放在一张床上,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脱,头下没有枕头,身上盖了条毛毯。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八点钟了。
黄钺坐起身,发现自己是在一间木房里,但显然不是村委会的办公室,而是一个农户。房间里除了有一个电视柜,有一台电视机外,一无所有。
黄钺正在愣神,吴林香突然像一缕清风一样飘然出现在门口。她笑着问:“黄大哥,没事吧?”
黄钺说:“没事。”
吴林香用右手掩住嘴,笑了。她走到床边,端起一个瓦盆。黄钺这才发现,瓦盆里盛满了污物,一看就知道,那是他昨天晚上吐出来的污物。黄钺赶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对吴林香说:“你别动,我来。”
吴林香侧过身,挡住黄钺,说:“你先歇着,一会儿我给你打盆洗脸水来。”说着,就小心地端着瓦盆出了门。
黄钺仔细看了一下周身,发现两条裤腿上溅上了不少污迹,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手纸,用力擦起来。
正擦着,吴林香用铝盆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肩膀上还搭着一条干净的白毛巾,走进屋来。见黄钺在擦裤腿上的污迹,忙说:“别擦了,一会儿你把它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黄钺更加不好意思了,说:“不用了,我自己洗吧。”
吴林香用一种不容推辞的口吻说:“你先洗脸,我去给你拿套衣服。”说着,走出屋。
黄钺用热水洗着脸,感觉舒服多了。
不一会儿,吴林香拿着一套黑色的侗族衣裤,走了进来。她把衣裤放在床上,对黄钺说:“你把它换上吧,这是我爸爸的,你先凑合穿吧。”说着,接过黄钺手中的毛巾,放进脸盆里,又端起地上的脸盆,退出屋,还用脚勾着掩上了门。
黄钺脱去脏衣裤,换上了吴林香给他拿来的侗族服装,感觉有点短,正仔细打量自己的时候,吴林香又推门走了进来。看到黄钺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黄钺不好意思地问:“我穿上这身衣服,是不是很滑稽?”
吴林香笑够了,才说:“没有,你穿上这身衣服,更像我们侗族小伙了。”
黄钺“嘿嘿”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吴林香说:“你坐着,我去给你热点饭吃。”
黄钺说:“麻烦你了。”
吴林香瞥了黄钺一眼,说:“你可别这么客气,显得生分。”
黄钺连说:“对不起。”
吴林香又瞥了他一眼,黄钺自觉失言,闭上了嘴。
在吴林香家吃了早饭,黄钺对吴林香说:“我去卫生室了。”
吴林香说:“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黄钺说:“不麻烦了,村里安排我在食堂吃。”
吴林香说:“那有空过来玩。”
黄钺说:“好。”
他站起身,发现头并不疼,只是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走上几步,也没问题,只是腿还有点软,于是便走出房门,一步步走下楼,走到村里的卫生室。
吴灵芝还没有来。黄钺又走到门外,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街上的景色。
侗寨的早晨是迷人的。阳光在远处的青山、周围的吊脚楼和过往的行人身上流动,洋溢着一层金黄色的、温暖的色彩。侗族妇女们挑着竹篓,牵着水牛、矮脚马,赶着鸡、鸭、鹅和羊群,从街上走过。老人们用绣花的背袋背着幼儿,在墙脚下或立或坐,晒着太阳。一条白色的母狗拖着胀鼓鼓的乳房跑来,三只褐色的小狗迎头拦住它们的妈妈,蹦着高地和妈妈亲嘴,然后又钻到妈妈肚子下面吃奶。母狗很慈爱地劈开腿,让孩子们吃。清新的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稻草和牛粪的气味。不远处还能听到牛鸣以及肥猪拱门的声音。
吴灵芝从山坡上的吊脚楼间走了过来,她和黄钺打着招呼:“黄医生,没事吧?”
黄钺摆了摆手,说:“没事,就是胸口有点堵得慌。”
吴灵芝说:“要不要喝点葡萄糖?”
黄钺说:“不用,歇歇就好了。”
吴灵芝说:“我们侗族的米酒不伤人,就是后劲有点大,头一次喝,要过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黄钺问:“吴师傅呢?”
吴灵芝说:“见你还睡着,他先回县里去了,行李放在我那儿了。”
黄钺说:“一会儿咱们找书记、村长商量商量住院分娩的事。”
吴灵芝说:“行,你先洗把脸,然后吃点饭,要不身体受不了。”
黄钺说:“我已经洗过了,也吃过了。”
吴灵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三
经过村“两委”、村民小组长和村民代表层层开会,又用大喇叭向全体村民作了宣传,有关住院分娩的事算是布置下去了,小学老师吴显荣还在一面山墙上刷上了“住院分娩,母婴健康”的大红字标语。
一个星期后,县妇幼保健院给村里运来了手术床,还送来了一些常用的药品。为了鼓励村民们住院分娩,县卫生局出台了优惠政策,给村里每一例住院分娩补贴200元钱。凡是村民愿意到卫生室分娩的,一个孩子奖励50元。但村里最近没有临产的孕妇,卫生室里整天静悄悄的,只偶尔有几个村民来看个头疼脑热的小病,拿上几片药就走了,黄钺和吴灵芝觉得很轻松。
可这天早上,黄钺刚起床,吴灵芝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说:“黄医生,你快去看看,吴行坏的孩子快不行了!”
黄钺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背上药箱,跟吴灵芝来到吴行坏家。
还没进门,黄钺的头就撞到了在门楣上挂着的一把绿色植物的叶子上。他抬头看了看,吴灵芝告诉他:“这是用来避邪的。谁家生孩子或者有病人都挂它。”
上到二楼,黄钺又看到一个老人蹲在地下,手里拿着一束香,口中念念有词。他面前的小凳上摆着六个酒杯,酒杯被分成两组,一组三个,其中一组酒杯下面还铺着一张黑色的塑料布。酒杯中间摆着一把折叠起来的水果刀。老人不时把刀子朝小凳上掼着,仿佛在威胁着什么鬼怪。酒杯上方的墙上,用竹钉钉着六把糯禾,每把糯禾上都粘着一张黄表纸。
吴灵芝见黄钺狐疑的表情,告诉他:“这是他们家请鬼师在念经。”
黄钺没有停留,径直跨进吴行坏的卧室。只见吴行坏泪流满面,抱着出生才一个星期的孩子泣不成声。她丈夫吴老明站在一边,急得直搓手。
黄钺看到孩子面色青紫,双目紧闭,就用手在鼻子下面试了试,已经感觉不到呼吸。用听诊器也听不到心跳。翻开眼皮一看,瞳孔已经放大。他朝吴灵芝轻轻摇了摇头。
吴行坏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的丈夫吴老明。吴老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黄钺接过孩子,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在检查头部的时候发现孩子的头部肿起了一个大包。他问吴行坏是怎么回事,吴行坏说:“生孩子的时候,头直接冲到了地上,撞的。”黄钺对吴灵芝说:“这就是孩子死亡的原因,颅内出血。”
吴灵芝对吴行坏两口子说:“往后生孩子还是到卫生室去生吧。”
吴行坏两口子相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从吴行坏家出来,黄钺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对吴灵芝说:“我们应该抓住这件事,在村里大张旗鼓地宣传住院分娩的好处。要是住院分娩,吴行坏的孩子就不会死了。”
吴灵芝点了点头。
回到村委会,吴灵芝就打开了广播室的麦克风,用侗话向全村村民讲述了吴行坏家的事,引得在家的村民们侧耳细听。
黄钺还通过吴灵芝的男朋友、小学老师吴显荣找到了村里的小学校长,请求学校每星期安排一堂大课,由他来给小学生们讲保健知识,校长非常支持,立刻安排了讲课的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黄钺在青山寨已经住了三个月。每天,他和吴灵芝一起,对全村0—5岁的儿童全部建立了卡片,除了按时给儿童们注射疫苗外,还要求每个0岁的婴儿都要到村卫生室检查一次身体,并告诉家长们怎样护理和喂养婴儿,并免费发放必要的药物。对新婚和已经怀孕的妇女,每月检查一次身体,无偿发放叶酸片,以防止出生缺陷的发生。对于产后一个月的妇女,他们还上门看望一次。
没事的时候,他便拿出从吴显荣那里借来的小学侗语课本,一个单词一个单词、一句话一句话地学习侗语。不懂的地方,他就在白天问吴灵芝。一学才知道,侗语有10个声调,比汉语多出6个声调,许多音还是汉语里没有的,黄钺那蹩脚的发音经常引来吴灵芝的窃笑。但几个月下来,黄钺已能听懂简单的侗话,而且可以用侗话和乡亲们交谈了。此后,他还拜吴灵芝为师,学着唱起了侗族大歌。
白天忙的时候,黄钺总感到时间不够用。可是到了夜晚,黄钺一个人住在卫生室里,不免感到有些孤独。他开始频繁地给女朋友打电话,但女朋友经常不在家,而村里又打不了手机,黄钺的心情也有些烦躁起来。
因为水土不服,黄钺得了痢疾,一会儿就要去一趟厕所。
寨里没有公共厕所,黄钺每次都是到离村委会最近的农户的鱼塘里上厕所。
农户的厕所是一个设在鱼塘边的小木棚。木棚的三面是用半人高的木板围起来的,正面是用两根圆木搭的小桥。踩着小桥走几步,跨过还没有小腿高的栅栏,就进到了厕所里面。厕所里仍然是那两根圆木搭的脚踏板,下面悬空在鱼塘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面。在往下蹲的时候不能脱裤子,因为那样就会“原形毕露”,只能在快要蹲下去之前脱下裤子。排泄之后,鱼塘里的鱼就会浮出水面,争相把排泄物吃掉。如果这时从鱼塘边走过一个人,就可以把厕所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对于一个从城里来的女士来说是极为不便的。好在黄钺是一个男人。
俗话说:“好汉顶不住三泡稀。”连续的泻痢使黄钺浑身乏力,头晕目眩。他只得躺在床上静养。
这天傍晚,黄钺正百无聊赖的时候,住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吴林香端着一个瓦罐走了进来。
黄钺赶紧挣扎着坐起身。吴林香说:“黄大哥,别动,我给你做了点汤。”
黄钺把头靠在床边的墙上,见吴林香把瓦罐放在桌上,从瓦罐口翻过一个饭碗,变戏法似的从手心里拿出一双筷子,伸进瓦罐,搛出一块块鸡肉一样的东西,放到碗里,然后又捧起瓦罐倒进碗里一些汤,这才端着碗走到黄钺面前。
黄钺伸手要接碗,吴林香说:“你身上没力气,我来喂你。”
黄钺不好意思地说:“这......”
吴林香用筷子搛起一块肉,递到黄钺嘴边,堵住了黄钺的嘴。
黄钺细细地嚼着,感觉味道鲜美,还有一股清香味,便脱口赞道:“这里的土鸡味道真好!”
吴林香抿嘴一乐,说:“这可不是土鸡,这是石鸡。”
“石鸡?”黄钺知道,石鸡的学名就叫鹧鸪,是古代诗词中时常吟诵的对象,因为它的叫声近似“行不得也,哥哥”而被文人们赋予了游子和怨妇的艺术形象。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文学圣殿中独占一席之地的珍禽如今竟成了自己的果腹之物,黄钺感到有些羞愧。
吴林香看到黄钺的表情有些异样,奇怪地问:“怎么了,黄大哥?”
黄钺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实情,只是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说怎么和土鸡味不一样呢。”
吴林香听黄钺这么一说,兴奋地说:“听我爷爷说,一只石鸡顶九只土鸡,吃了它可以开胃、长力气。”
黄钺问:“你们这里有石鸡吗?”
吴林香说:“这就是在我们这里的山上捉到的呀。”
黄钺说:“等过两天我病好了,你带我去找找它好吗?”
吴林香高兴地脸都红了,说:“行啊,咱们一起去。”
两人正说着话,吴林香的表哥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他朝吴林香小声地说了句:“林香,你出来一下。”
吴林香问:“干吗?”
表哥说:“你出来嘛!”
吴林香对黄钺说:“你把剩下的汤都喝了吧,我去去就来。”
黄钺说:“你去吧。”
吴林香跟表哥走出了房间。
等吴林香再回来的时候,黄钺看到她的脸上仍然余怒未消,就问:“出什么事了?”
吴林香说:“没什么。黄大哥,汤喝完了吗?”
黄钺把空碗递过去,说:“一滴不剩。”
吴林香收好碗筷和瓦罐,说:“黄大哥,你好好休息吧。”
黄钺说:“辛苦你了。”
吴林香又瞪了黄钺一眼,吓得黄钺一吐舌头。
临出门的时候,吴林香盯了一句:“黄大哥,你说过的话不会不算数吧?”
黄钺问:“什么话?”
吴林香噘起嘴,责怪说:“看看,刚说过的话就忘了?”
黄钺问:“你是说找鹧鸪的事?”
吴林香说:“是啊。”
黄钺说:“没问题,一言为定。”
吃了吴林香送来的鹧鸪肉,黄钺感到身上确实有了力气。第二天,黄钺就能下地走路了。第三天,他便约了吴林香一起,爬上了村边的大青山。
这大青山海拔有1000多米高,因为是青山寨的后山,被村民们视为龙脉所系,所以这里的树木也都被视为“风水林”,一律不准砍伐,因此山上长满了高大、茂盛的杉树、松树和枫树,树林间花草艳丽,百鸟齐鸣,到处鸟语花香。行走在大山里,黄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望着满眼青翠,听着喜鹊、画眉、野雉的鸣叫,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丝丝的。当他们走到一处悬崖底部时,突然从灌木丛中“扑棱棱”飞起一群白喉、红腿、褐色斑点的山鸡。吴林香大叫:“石鸡!黄大哥,石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