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钺奇怪地问:“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啊,你这个‘铁公鸡’请我吃饭?”
老李说:“确切地说,是请你作陪。”
黄钺问:“陪谁啊?”
老李说:“一个老板。”
黄钺更奇怪了。“老板?我和老板有什么关系,要我作陪?”
老李解释说:“怎么和你没关系,你不是负责审读论文吗?”
黄钺更加莫名其妙。“审读论文和老板也有关系?”
老李说:“当然了。咱们办会要钱,老板手里最有钱,这不就和你有关系了。”
黄钺不耐烦地说:“行了,你就别绕弯子了,让我扮演什么角色?”
老李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让你高抬贵手,给老板一个面子,让老板推荐的一篇论文入选研讨会,就这么简单。”
黄钺说:“我怎么觉得咱们这研讨会快成菜市场了。”
老李说:“甭管什么场,现在办什么事情没钱也不成。”
黄钺坚决地说:“这个陪客我当不了,你另请高明吧。”说着,气愤地挂上了电话。
连着几件事,让黄钺感觉十分郁闷。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快,黄钺从如山的论文中抽出了那篇《〈山海经〉日文词汇考辨》,又一次细细地读了起来。
这篇论文中有一节是这样写的:
《大荒东经》与《大荒西经》中各有六座山为"日月所出"或"日月所入",其中有一半山名不似汉语词汇,显系外语音译。笔者在比较了世界各大语种词汇语音的特点后,感觉它们应是日语词组的译音,下面试述如下。
《大荒东经》言:"大荒东南隅,有山名皮母地丘。"笔者以为,"皮母地"当为HIMAQI的译音,义为"等候天明拜太阳",是日本民族在阴历一月、五月、九月吉日前夜斋戒后进行的一项宗教活动,"丘"即山。巧的是,在这条记载下紧接着的便是一连串"日月所出"的山名,如:"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大荒中,有山名曰明星,日月所出。"等等。
《大荒东经》言:"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日月所出。"其中,"鞠陵于天东极离瞀"当为KILIAO-AOTENTAOSAMA的音译,KILIAO有"姿色"的意思,AOTENTAOSAMA是日语口语"太阳"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太阳的姿色"。与"日月所出"有关。
《大荒东经》言:"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群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借载于乌。"显然,这座山也是"日月所出"之山。"孽摇群羝"当为NILAO-GUNKI的音译,NILAO为"赤色"义,GUNKI为"军旗"义,合起来就是"赤色军旗"的意思,也与太阳的颜色有关。而且我们知道,日本是一个多火山、温泉的国家,这里的"温源谷"和"汤谷"显然指的是温泉。
《大荒东经》言:"大荒之中,有山名猗天苏门,日月所生。""猗天苏门"当为YITEN-SIMAYI的音译,YITEN为"迁移"的意思,SIMAYI为"住处"的意思,合起来就是"迁移的住处"。与太阳在天空中的视运动有关。
《大荒东经》言:"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壑明俊疾,日月所出。""壑明俊疾"当为HAYIMEIYI-JUNJI的音译,HAYIMEIYI为"受命"义,JUNJI为"依次"义,合起来为"依次受命"义。与十日依次升起的传说有关。
总而言之,《大荒东经》所载之山都是"日月所出"之山,与《大荒西经》所载之山为"日月所入"之山正相对应。
《大荒西经》言:"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丰沮玉门"当为FUJILAO-KIAOKUMEN的音译,FUJILAO为"淡紫色"之义,KIAOKUMEN为"美丽的门"之义,合起来就是"淡紫色的美丽的门",与太阳落山时的景色相合。
《大荒西经》言:"吴炬天门,日月所入。""吴炬天门"当为WUJI-TENMEN的音译,WUJI有"家世"义,TENMEN为"天文"义,合起来即"天文之家"义。
《大荒西经》言:"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鏖鏊钜,日月所入者。""鏖鏊钜"当为AOAOJI的音译,即"大路"之义。
读完这段文字,黄钺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因此,他也就更加想知道这篇论文的作者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了。
五
当黄钺为寻找这个作者一筹莫展的时候,这个作者又给黄钺的邮箱发过来一篇论文,题目是《海外、大荒与山经》,提出了一个更加新颖的观点。文章认为,鉴于“海外四经”与“大荒四经”中有诸多互见之文,而“海经”与“荒经”又与“山经”中的记载存在重合之处,因此他认为:“山经”、“海经”和“荒经”并不是由中心地区向外逐渐扩散的概念,而是一个重合的概念,因此,《山海经》的地域范围也绝不可能波及美洲、非洲等国。这与黄钺的岳父拿来的那个高能物理学家的观点形成了尖锐的对立。黄钺又一次为这一作者的独特见解而折服,更增加了他找到这个作者的决心。
特别使黄钺不能理解的是,这个作者除了发来论文以外,还给黄钺写了封信,上面说:“承蒙您对拙作独具慧眼,本人喜不自胜。为报答您的知遇之恩,再寄上拙作一篇,请您指正。”黄钺心想,他为什么不愿暴露他的真实姓名和单位呢?难道他也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有意和我捉迷藏呢?
第二天,当黄钺又一次见到小秦时,第一句话就是:“那篇论文的作者有下落了吗?”
小秦说:“我托我在网站的朋友去查,可人家说对用户的个人资料应该保密。”
黄钺有些着急,说:“你再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要找到这个作者,因为研讨会马上就要开了。”
小秦半开玩笑地说:“看来,您对人的兴趣比对文章大得多啊!”
黄钺没听明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秦赶紧说:“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
黄钺本打算上午去图书馆查点资料,突然接到院办秘书的电话,让他去院里找一下院长,黄钺只好改变原来的计划,去了院里。
还是在院长办公室,待黄钺坐定之后,院长交给他一篇从国外寄来的论文,让他先看看,然后也坐到黄钺旁边,语重心长地说:“老黄,你的学问大家都认可,可你在处理一些事情上还不够灵活啊!”
黄钺问:“你这是有所指吧?”
院长说:“咱们共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话我也不瞒你,昨天晚上老李给我打电话,说你不支持他的工作。”
黄钺说:“他是说我没陪老板吃饭这件事吧?”
院长说:“从表面上看起来,这是吃顿饭的问题,但它实际上牵扯到我们这个研讨会能不能办得好的问题啊!本来那个老板有意赞助一笔钱,现在看来要泡汤了。你知道,办一个研讨会,从租会场到接待来宾,哪一样不要钱啊?”
黄钺还有些不服气地说:“要赞助就痛痛快快赞助,还附带其他条件,这不是签订不平等条约吗?”
院长说:“他不就是要你看一篇论文吗?你看都没看就拒绝了,这不太合适吧?”
黄钺自知理亏,说:“那我一会儿去跟老李要那篇论文,看看怎么样再说。”
院长起身,从自己办公桌上拿过一篇论文,递给黄钺,说:“论文老李给我了,你先看看吧。”
黄钺也站起身,接过论文,说:“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院长把黄钺送到门口,说:“老黄,要办成一件事需要协调好方方面面,它和做学问其实是一个道理,你写论文不是还要综合考虑各家的观点孰是孰非吗呢?”
黄钺觉得院长的话也有道理,就没有再说什么,拿着院长给他的两篇论文,走出了院办公楼。
六
黄钺从院长那儿出来,没有去学校图书馆,,而是直接回到家,因为他此刻的心绪很乱。他弄不明白一个学术研讨会怎么会羼杂进那么多非学术的因素。
上午,他在家看完了那两篇论文。那个外国学者把《山海经》说成是外星人留给地球的一部工程技术手册,简直不着边际。而那个老板推荐的论文,一看就是个学生写的,连《山海经》研究的焦点是什么都不清楚,离题十万八千里,令黄钺十分失望,便随手放到一边,又拿出自己为这次研讨会准备的论文《“昆仑”考》,仔细斟酌起来。
中午,当小学老师的妻子和上中学的儿子都回到家。妻子为黄钺和儿子做好饭,才到书房叫黄钺吃饭。见黄钺正在看论文,就问了句:“我爸爸拿来的那篇论文你看了没有?”
黄钺一口回绝:“那篇论文根本不能用。”
妻子急了:“怎么就不能用?研讨会、研讨会不就是研讨吗?各种观点都应该允许发表。”
黄钺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观点可以不同,但必须持之有据、言之成理啊!”
妻子反驳道:“文科不像理科,一是一,二是二。文科不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吗?”
黄钺说:“文科也是有学术标准的。”
妻子说:“我不管什么标准不标准,反正那篇论文你不能不用。”
黄钺气愤地喊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妻子气哼哼地走出书房。
黄钺出了书房,却没有去客厅吃饭,而是出了家门。
妻子在他身后喊:“你干什么去?”
黄钺说:“出去走走。”
妻子没再追他,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门。
黄钺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校园里的一个湖边。
这个湖没有名字,却十分有名,它原属清朝一个王爷的私家园林。华夏大学就是在这个私家园林的旧址上兴建的,这个湖区也就成了这所大学里风景最美的地方。
时至正午,湖边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吃过午饭的大学生在湖边漫步。
黄钺绕着湖边,低头背手地转着,直到听到一声“黄先生”的叫声才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研究生小秦在叫他。
黄钺看到自己十分喜爱的这个女弟子,心情好了许多,他和颜悦色地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小秦说:“我刚吃过午饭,到这里散散步。”
黄钺“嗷”了一声。
小秦问:“您吃饭了吗?”
黄钺迟疑片刻,说:“吃过了。”
小秦又问:“刚才,我看您皱着眉头,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黄钺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小秦安慰他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的健康是最重要的。”
黄钺看了小秦一眼,心里感到很温暖。
师生二人就这样一边在湖边散步一边说着话。
黄钺问:“你的毕业论文题目选好了吗?”
小秦说:“具体题目还没有想好,不过还是围绕《山海经》来做。”
黄钺关切地问:“这次研讨会你准备交论文吗?”
小秦说:“我……行吗?”
黄钺鼓励她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怎么这么胆小呢?”
小秦说:“不是,我是怕给您丢脸。”
黄钺说:“怎么会呢?你大胆去做,我给你把关。”
小秦的脸颊上突然飞起一片红云,赶紧低下了头。
又走了一段路,黄钺感觉有点累,正好附近有一条长椅,便对小秦说:“我们去那儿歇歇脚吧。”
小秦点点头。
师生二人在长椅上坐下,面对着碧绿的湖水,禁不住心旷神怡。
黄钺问:“毕业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小秦说:“我打算接着考博士。”
黄钺说:“打算考谁的呢?”
小秦说:“当然是方先生的了。”
黄钺笑了,说:“看来你是打算和《山海经》打一辈子交道了?”
小秦说:“我就是喜欢咱们学校,喜欢《山海经》,喜欢和您在一起。”
黄钺的目光凝视着湖水,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过了一会儿,黄钺又问:“那个作者有下落了吗?”
小秦回答:“光凭一个邮箱看来很难找到她的下落。”
黄钺说:“他昨天又给我发过来一篇论文,写得真不错。你说,他为什么不愿露面呢?”
小秦说:“也许,她有些缺乏自信吧?”
黄钺说:“我真想和他好好谈谈,一定能得到不少启发。”
小秦说:“但愿她能够早一天露出庐山真面目。”
七
院长亲自打来电话,询问黄钺那两篇论文的审读结果,黄钺只好直言不讳地谈了自己的看法。
听了黄钺的表述,院长半天没说话,最后终于对黄钺说:“这样吧,你把所有交来的论文原稿都拿来吧,我让院办登记一下,好分别通知作者用与不用。”
黄钺在答应的同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因为这么棘手的一件事总算办完了。他立即把所有论文整理好,装进一个大纸箱,用自行车驮到了院办,交给了秘书,然后就一头钻进了图书馆的阅览室。
几天以后,研讨会的宣传海报和论文目录出来了,黄钺一看,他坚决不同意入选的四篇论文都赫然在目,黄钺当即写了一份措辞强硬的声明,交到了院长的办公桌上。
《声明》是这样写的:
院领导:
鉴于此次《山海经》国际学术研讨会入选论文质量参差不齐、良莠混杂,本人耻与为伍,宣布撤回拙作《“昆仑”考》,后果自负。
黄钺于即日
当天下午,黄钺的导师方正先生就把黄钺叫到了自己家中,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劝他为自己的学术前途考虑,收回《声明》,继续参加本次研讨会。黄钺慷慨陈词,表示概难从命。
方先生只得长叹一声,挥了挥手,请黄钺自便。
黄钺在走出方家大门时,方先生的女儿方圆跟了出来,叫住了黄钺。
黄钺问:“有事吗?”
方圆说:“我想告诉你一声,我马上就要出国留学了。”
黄钺问:“去哪儿?”
方圆说:“A国。”
黄钺一愣,咕哝了一句:“这么巧!”
方圆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黄钺沉吟半晌,然后说了句:“没什么。祝你一切顺利!”
方圆说:“谢谢!”
黄钺回到家,便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半天没出来。因为在发生的这所有事情中,唯有方圆出国这件事是他没有料到的。很明显,为方圆出国做担保的正是那个把《山海经》当成外星人遗物的外国学者。
黄钺心中对导师方先生的敬仰,刹那间如大厦将倾。他多么希望方先生没有参与此事啊,但种种迹象表明:在女儿出国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上,方先生不可能没有耳闻。
百无聊赖间,黄钺打开了电脑,登录邮箱,突然发现那篇论文的作者又给他发来了一封回信,信中说:“得知先生的壮举,十分钦佩!为表对先生的支持,本人亦郑重宣布:退出此次研讨会,并撤回两篇拙作。”
黄钺心中一阵激动,禁不住热泪盈眶。同时又想,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声明》的呢?难道他也是学院里的人?会不会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