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凌霄塔:云间之雁塔只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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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塔,是天上宫阙坠入紫帽山巅的一顶斗笠。
这顶斗笠,仿若高耸的灯塔,屹立今日紫帽山的凌霄峰绝顶,俯瞰一座城的变迁,目睹一条江的浮沉。
仰望斗笠一样的凌霄塔,是从攀登紫帽山那一刻开始的。8月17日。这是一个多雾的午后,雾霭潇潇洒洒地游弋在山腰间,山涧溪水潺潺,偶有鸟儿轻轻划过水面。我们穿行在山林中,远远看去,山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氤氲幻化,衬托出凌霄塔的诗意,宛如幻境。
沿着林荫幽径拾级而上,迎面矗立着一座花岗岩砌成的八角石塔,“凌霄塔”三个泛黄的大字映入眼球,泄露出了她的身世。仰起头,看凌霄塔。它有着8米高度,屹立山巅之上,深情凝望北面的清源山、泉州古城和南面的晋江城。听看守石塔的老人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凌霄塔于1990年修建,款项由晋江华侨出资。石塔上的刻字也印证了这一说法。
仰望凌霄塔,思绪绵绵,我们踩着古人的足迹,古人也仿佛向我们走来。公元1529年的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一个叫陈让的陈埭人,与友人同游紫帽山,见凌霄峰上的古塔不再,败兴而归。一进家门,他独对孤灯,怀着极度悲痛的心情,挥笔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着晋江知县钱楩收。几天后,有人将这封信交给钱楩。钱楩拆开信封,是一份修建凌霄塔的申请报告书,里面写道:“……峰之巅,旧有凌霄塔,殆好事者作此以增山之锐势,久且废……请知县复欲嘉惠于名山,期复百年废坠之基,以作多士飞腾之志……”钱楩明白,陈让是晋江县新科进士,还是挚友、大理学家陈紫峰的族弟。对于陈让在信中所提的修建凌霄塔一事,钱楩自然不敢怠慢。
第二年,钱楩约见了晋江县福全所(今属金井镇)有头有脸的两个富人,即留志淑、留志及兄弟,还给他们看了陈让写的信。这两位乡贤给足钱楩面子,各捐出一笔金银细软,在原址重建凌霄塔。1531年,还是风和日丽的春天,钱楩登上凌霄峰,驻足凌霄塔,晋江美景尽收眼底,山下湖水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格外湛蓝,点点渔舟点缀其间。叹服于眼前美景,钱楩诗兴大发,欣然命笔,写下了一篇108字的游记,文曰:“辛卯(1531年)春……登塔而游,则见江山布置,造物有方,峰笔中奇,紫云护秀,泉南文物,精神其百倍矣。”
时隔470年后,也就是2001年,还是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一群文史爱好者游览凌霄塔,在石塔下的补陀岩一悬崖峭壁上读到了钱楩当年写下的这篇游记,这段尘封了几个世纪的往事也由此被揭开。崖刻的发现,订正了地方史志记载的失当说法。依崖刻所记,早在明代以前,紫帽山就有凌霄塔,钱楩只是参议修建,并非真正的造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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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凌霄塔的云海松涛之中,向南眺望时,我们穿越千年时空,与历代文人骚客聚首。从云雾萦绕之中,看到了他们轻闲的步调;从悠悠清风中,读到了他们诗意的佳作。
我们依稀看到,南宋流浪诗人胡仲弓那洒脱的身影。这位中过进士的清高文人,没当几天县令,毅然决然地辞官,浪迹江湖。公元1266年前后,孤傲的胡仲弓,寻访泉州友人蒲寿,登上了紫帽山。站在凌霄塔下,胡仲弓极目天际,峰峦叠嶂尽在眼底,乃作五律诗《凌霄塔》一首:“浮图山尽处,八表浩无涯。脚踏雷轰石,眼生阳艳天。天围连海岱,云气杂烟霞。如此真孤绝,学仙能几家?”这些悠然飘逸的诗句,是我们目前翻阅到的最早咏叹凌霄塔的文字,让人触摸到一颗远离世事喧嚣的赤子心,把南宋凌霄塔的美景定格在了人间,开启了凌霄塔通向文化名塔的大门。从这首诗可知,南宋人胡仲弓游览过凌霄塔,因而证明了此塔最迟在南宋就已经凌空耸立在紫帽山主山的右峰之巅。胡仲弓是南宋山西太原府清源县人,当过浙江会稽县令,著有《苇航漫游稿》,书中除了《凌霄塔》,还收录《金粟道人》、《游九日山》等。
我们仿佛看到,明代诗文家、方志学家黄仲昭步履蹒跚地走来了。这个敢于讽刺朝廷耽于逸乐、粉饰太平的文人,触怒了大明皇帝,屡屡被贬,晚年提前告老还乡,回到莆田老家著书立说。他编撰了福建省第一部省志,即《八闽通志》。在这本成书于明弘治二年(1489年)的志书中,尽管只有“金粟洞在山之阴,其东有凌霄塔,西有石鼓、丹炉、试剑、棋局、仙堂诸峰”寥寥一句话,却反映出了这位史学大家的闪光足迹,再次证明凌霄塔并非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
我们的耳边响起了清代泉州府儒学教授庄文进长长的叹息声。庄文进原是晋江人,后入籍福建省台湾府凤山县,成为凤山县的开科进士,也是台湾历史上的第二位进士。庄文进到底深爱故乡,到泉州府上班后的第二年,他改回了晋江籍。1786年,庄文进在紫帽山上彷徨,喟叹凌霄塔已毁了百余年,当即倾囊重修。时至今日,凌霄塔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仍镌刻他的善举:“乾隆丙午年重建”,“里人庄文进书”。
另一位晋江乡贤也来了,他就是清代晋江乡土学者蔡永蒹。这个一生未取得功名的科场失意人,虽仕途不通,却有大量诗文作品传世,最具成就的当然是笔记奇书《西山杂志》。在《西山杂志》中,这位学富五车的乡土文人,给出的答案是凌霄塔为隋开皇九年(589年)所造。2006年,这本震惊于世的手抄本笔记,让人们知道了,凌霄古塔在1500多年前就已矗立在巍巍紫帽山上。
回眸凌霄塔,在云蒸雾蔚之间,想起了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与古塔结下的情分,他们在凌霄峰上登高攀险,或修复古塔,或吟诗作对,其情悠悠如塔下的原野,无边无垠。
明嘉靖九年(1530年)凌霄塔重建后,历经一百多年,到清康熙五年(1666年)遭雷击,再次崩塌;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再次重建凌霄塔;20世纪50年代,因国防需要,石塔被拆除;20世纪80年代再度重建古塔,并安装有避雷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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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塔呢?
佛塔?道教塔?灯塔?风水塔?……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追问不休。
让我们先来认识两个隐士。
大唐时代的一天,一位眉清目秀、腮挂长髯的中年道人,头戴太极图腾礼帽,身着云纹镶边龙袍,手执拂帚,逆晋江,绕乌石山,转身上了紫帽山。他开山凿洞,击磬念经,坐禅修道,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这人是晋江县志上所记载的唐代道士元德真人。他凿的洞,就是金粟洞。
时光退回八百年前的南宋,紫帽山又迎来了一位大名鼎鼎的道士——白玉蟾。他在一群方士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金粟洞,聚徒讲道。白玉蟾归去时,兴笔拂袖留了一首诗《紫帽山金粟洞》:“白云乱山深复深,洞口枯树鸣幽琴。玉雪影梅春寂寞,琅风韵竹夜萧森。海流城外青萝带,岩耸天边碧玉簪。忆着仙人郑文叔,泪随夕照落平林。”
如此看来,紫帽山不愧是古代晋江道家修真之处,缁素云集,元德真人、去华、白玉蟾等道士纷纷云游于此,这里的凌霄塔很可能是道教之塔。不过,有人说,道教塔到明清时候才出现,而且都是埋葬道士或道姑骨灰的墓塔,凌霄塔明清时两度重建,但也未见记载埋葬道士的骨灰。因此,它当不属于道教塔。
今日的凌霄塔,仿清代的样式建造,古香古色,五层八角在一层层翘檐飞升,雄起的葫芦刹,颇有盛唐佛塔风格。难道这塔与佛相关吗?文史专家的答案是否定的。凌霄塔既无雕刻佛像,也无雕刻象征佛教的莲花纹饰,所以不是佛塔;何况在道教圣地上是不会建佛塔的。
它到底是什么塔吗?驻足凌霄塔,迎着微凉的秋风,望着雾气朦胧的长空,似乎有个声音从远古传来,是蔡永蒹坚定的回应:“凌霄塔,为开发夷州远航的灯号——”两百年前,这句话被蔡永蒹原原本本写进了《西山杂志》。书中的“夷州”,是指现在的我国台湾;此话的意思:凌霄塔是泉州人渡船前往台湾开发的灯塔航标。
“海上之鳌山,云间之雁塔。”这是陈让在《启》中对紫帽山和凌霄塔的写意。此话暗合了蔡永蒹的说法。古代的紫帽山下,是汪洋一片。隋唐时代,晋江南岸一片茫茫大海,水流回旋湍急,浪卷三尺高,滚滚波涛几乎直接拍击着紫帽山南麓的岩石,今日的池店镇潘湖村是个梁安港,帆影点点,而凌霄塔是为出入梁安港的船只导航。
岁月流转中,一个个村落直立起来了,晋江南岸瘦成了一条蜿蜒而过的九十九溪,凌霄塔不再是灯塔,而成为装点河山,弥补山川形势不足的风水塔。明嘉靖九年重修的石塔,便是被当作风水塔来敬仰。今天紫帽民间留传的俗语“紫帽若凌霄,官宦就满朝”,是对这个信仰的生动注脚。
置身烟火缭绕的世俗民间千百年,今日的凌霄塔寂寞了。
寂寞,不单单是凌霄峰西边的红瓦小阁亭抢了凌霄塔的风光。
寂寞,许是凌霄塔过于粗糙的外表,与海拔500米的高峰相比,很是渺小。
不管凌霄塔是多么的寂寞,它的“粗糙”,的确让不少游人和作家、学者大失所望。泉州散文大家陈志泽在《紫帽山寻觅》一文中含蓄写道:“这样一座天幕下的凌霄塔尽管粗糙也别具美感……”1990年6月5日,泉州知名文史专家陈泗东应晋江县紫帽乡政府副书记蔡联泽之邀,勘察紫帽山南麓诸胜景后,直言凌霄塔“粗糙不堪,比旧塔差得很远”。
二、江上塔:守望悠悠晋江开启一方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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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江之畔,高甲山上,一座江上塔伫立了400年。
夕阳下,老树边,古塔孤影斜。这座似塔似幢的江上塔看上去年代久远,在晋江入海口孤耸如同海天砥柱。站在塔下,向北远望,长长的江滨南路景观带一直蜿蜒到天边,青翠的草坪上,几头水牛闲庭信步,悠哉地吃着草。江面上徐徐驶过的小木船,和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林木相得益彰,组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彩画。
8月的一天,我们登上池店镇大溜石村北的高甲山,在石塔寻访,在画中流连,在诗里徘徊:“巍然高塔耸中流,遥瞰双江地势优……”不料,台风说来就来,突然黑云压城,狂风大作,温顺的溜江此时变得桀骜不驯,发出阵阵怒吼。
在如雷的涛声中,我们仿佛听到了泉州太守蔡善继的一声喟然长叹。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父母官,站在低矮的高甲山上,朝溜江望去,眼神透着忧郁,表情满是彷徨。他缓缓四顾,眉头紧锁,许是瞥见了江中的船只颠来簸去,碰撞在一起。他瘦弱的身子仿佛也随摇摆的船只不停晃动,着实令人胆战心惊。站在江边,听滚滚涛声,他仰天长叹:“苍茫晋江,险在溜江;溜江一怒,震天动地。何不建塔江上,以镇水口,又能开化文明?”身为朝廷命官,蔡善继自是知造塔之风在当下的大明王朝方兴未艾。于塔,蔡善继有着近乎虔诚的敬畏。七年前的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他在广东香山县(今为中山市)当知县,也造过一座文峰塔。这塔一落成,蔡善继顶礼膜拜,将其列入“香山八景”之一。结束那趟高甲山之行,他对身边的下属说,在过去的250年里,晋江县没出过一个状元,与溜江没造塔有关。此言一出,晋江城一片哗然,有个乡绅不服气,当面质问蔡善继:“晋江不乏宝塔,紫帽山是晋江城的案山,建有凌霄塔,以为文峰。再说,晋江县宝盖山不是还有姑嫂塔吗?”蔡善继解释:“凌霄塔低矮,形势不显著;姑嫂塔虽高,但距晋江城太远,少镇之势。”经蔡善继这么一点拨,当地乡绅一下子就开窍了,照着他的话,在溜江边建造了一座塔。明万历四十六年,塔造好了,蔡善继给它取了个很写意的名字:江上塔。多年之后,一直在外做官的何乔远,老病乞休归里。在家乡编撰史志《闽书》时,这个史学界赫赫有名的晋江方志史学家,把蔡善继造塔一事写入书中:“江上塔,万历间所造。是守蔡善继建,以祝邦人状元及第者。”200年之后,一本名为《晋江县志》的官方志书,也记载了这事:“晋江,在城南里许,盖笋江、浯江、溜江之总名也……又东流逆北,环城东南,至溜石,别名溜石江。此处城东之水,负城南江外数重之水不得自入海者,皆归此为入。明万历间,郡守蔡善继建塔江上,以锁内堂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