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童年记忆里,英菊是一朵浅淡的乌龙茶茶花,隐在安静的角落悄悄地开放。我们两家横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昼夜飞扬着漫天的尘土,车水马龙。我家在马路的东面,而她家在马路的西面,是幢五层的红砖绿瓦的小洋楼,富丽堂皇。她大部分的时间藏匿在天堂般的阁楼里过着小公主般优裕的生活。
当我还是一个流着蚯蚓般两条鼻涕的小男孩时,成天厮混于村里同样流着鼻涕的野小孩中,晃悠着天荒地老的童年岁月。几乎所有的玩伴都说,英菊是傻子,头发短短的,稀稀疏疏的,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我迷惑不解,为什么好端端的人儿会是傻子?她爸爸可是个闻名遐迩的医生,在家里开了家药房,怎么没法医治她呐?
玩伴说,你看她整天待在家里,不懂得出来玩,不是傻子是什么。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知道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似的。我乐得屁颠屁颠地飞奔回家,跟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妈妈说,对面的英菊是傻子。
妈妈忍不住大笑,说,你才是傻子,公路上车来车往,多不安全,哪像你傻乎乎到处疯跑,你要是有她千分之一乖顺,我们就放心了。
我大彻大悟,原来乖顺是一种美德。
每逢家里谁头痛感冒便会支我到对面的英菊家拿药,每次在诊所里便能看到活蹦乱跳的英菊。她的眼睛就像黑色的大葡萄,有时她用黑色的大葡萄望着我,好像会说话。
一次,我又去英菊家药房拿药。偌大的药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氤氲的气息,让人迷离,那是药草的香气。英菊说,爸爸出诊不在家。于是,我就跟她说起话来。
我说,你怎么不跟我们出去玩,我们有很多很多好玩的游戏。
她先是微微一笑。我发现英菊笑起来跟菊花一样的粲然,美丽。
接着,她蠕动着薄薄的嘴唇,说,我也想出去玩,但爸爸不允许。
我分明看到她眼里充满热烈而温柔的幽暗。
原来,她真的不痴不傻,只是有些闷。
后来,趁她爸爸出诊的空隙,英菊会悄悄地溜出来,跟我们玩在一块。
那天,我、英菊,还有一大群玩伴在村里河畔的一棵叶大如掌的大榕树下,一边玩捉迷藏,一边听着树上鸟儿的鸣唱。其他人都纷纷藏在花草丛中,可当我满心欢喜的藏在树后,却被从天而降的六姨当场捉住,身为乡村教师的六姨用自行车将我带到村里小学去上学。
从此,我天天面对教室,和教室里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年,我未满七岁。
坐在教室里,我常常走神,望着窗外那片绿油油的田野,还有在花丛中追逐的蜂蝶,忍不住忆起那些玩伴,还有老家对面的茶花一样的英菊。
这一年,我的学习成绩很不好,为了圈住我,六姨说服了我妈妈,让我转到隔壁村念小学,并且住进了外婆家。
那时的六姨很年轻,很漂亮,更重要的是很严厉,每天让我写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背那些咿咿呀呀的拼音。六姨说,如果没完成作业就甭吃饭。
读书真不是件快乐的事。有时,我会哭红了鼻子偷偷地溜回家,跟妈妈说六姨不让我吃饭,说再也不住在外婆家了。妈妈会心疼地说,那就不住外婆家了,可是第二天照样把我送到外婆家。
整个小学时代,我都是住在外婆家,每天年轻的六姨用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送我上学、回家。
一次在下坡的路上,我俩连车带人狠狠地掉进一条逼仄的水渠里,我的腿骨折了,而六姨则安然无恙。
回家养病的日子,真好。不用写作业写到手疼,也不用背课文背到嘴酸。妈妈每隔几天会抱我去英菊家让她爸爸为我换药。我看到了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英菊,她已经可以帮忙她爸爸配些简单的药方了,头发也茂密起来,扎起了两个小小的马尾辫,不再像只被遗弃的小猫,更像茶园里初绽的娇嫩的茶花,给人以清香、素雅之美。
她会小心地问我疼不疼,有时将一些好吃的东西分给我。
那一刻,我觉得英菊是除妈妈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小学毕业那年,当乡村教师的六姨跟她同是乡村教师的男朋友结婚了。随之,我离家,到镇里念中学,我不再是那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我的身体,窜得老高。爸爸说,我如抽穗的麦子蓬勃生长起来了。那年,英菊刚好念小学三年级,仍是那朵娇娇弱弱的飘散淡淡清香的茶花。
镇中学离家有些远,我不常回家,常常地想家,也想英菊黑色的大葡萄样的眼睛,想以前站在楼顶就可以望见她房间的阳台,还有她屋里彻夜亮着的灯。她屋里彻夜亮着的灯以及屋里的主人,好长一段时间像谜一样纠缠着我少年悸动的心,使我无法安然地潜入如墨的黑夜,轻轻睡去。
上了大学,我第一次离开那个飘着茶香的闽南小城。在另一个城市里,每当走在异乡的大街上便会感到自己就像一片干瘪的叶子,被四面吹来的风推攘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还是会没有来由地想起英菊。
大一的国庆节,我没回家。她平生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我们变得有些陌生,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是短短的问候一下就挂了。那时她念高二,面临着沉重的升学压力。
考上大学后,老爸变得客气起来,以前对我总是那么冷冷的几句,我有些怕他。
上大学后,他时不时将电话往我宿舍打,比我妈还勤,尽是拉些碎碎的家常,也会零星地告诉我一些关于英菊的事情。
大二的某天,爸爸在电话中说英菊在高考的前一天发烧了,但还是坚持去考试。那时我正躺在床上看林清玄的书,看他讲散淡的人生。
这一年,英菊高考失败了。暑期,我回家的时候,没有见到英菊,她到厦门散心去了。
整个暑假,我都闷闷不乐。开学后,我悻悻地返校。
我念过的所有学校,小学、初中、高中,英菊都会跟着上过一遍,她重拾我曾经走过的旧路。就连上大学,我们也是校友。
那年,她上大一,我则大三。我们是同所大学,却不在同个校区。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某种注定。
她的校区在市区,我的校区在城市的东郊。这时的她,弯弯的眉毛,纤细的腰肢,窈窕的曲线,身体丰盈得如秋天的柿子。
有时我去找她,只能说是有时,因为她把大部分时间安排给图书馆了。
记得以前念书每次放假,我都会往她家跑。在她家里,她会亲手为我上沏上老家的功夫茶,娴熟超然的技法,摇曳生姿,如同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茶艺女子。
黄昏落霞缤纷,城市陷在一种奇异的色彩,杏色的阳光像蜜糖一样洒在英菊的额角上。那天,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校园里那个狭长的坡,坡的两旁是一些林木花草,有高高的棕榈树,苍翠的芒果树,充斥着情深深意蒙蒙的情侣,还有一茬高过一茬的茶园。一些往事忽然间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似乎所有的模糊变得清晰起来,仿佛玻璃上的雨水在一瞬间被谁轻轻抹去,又好像是心上的褶皱不经意间被人温柔地熨平。
故乡下的茶园里,明媚的阳光下,我踩着英菊的影子欢快地奔跑着,像蝴蝶追逐花儿一样,我们身后是家里的那只调皮的小花狗。山中的乌龙茶翠绿翠绿的,开出浅白色的花,那些洁白的小花在风中摇曳,闪烁着银亮的光芒。不远处盛开的那几簇杜鹃花,红灿灿,就像燃烧的火,娇艳美丽,宛如新娘头上插着的红花。趁她不注意,我会偷偷摘下一朵最美丽的茶花安在她的头上。
这些沉淀不走的往事,流淌着的美丽,洇湿了最初的年月。
大四的某天,我们去了位于涂门街的关公庙,不是因为人们说那里的佛祖最灵验,而是漫不经心。
香火鼎盛的庙宇里,人群拥挤。
我抱着签筒,学着虔诚的人们跪在神像面前,闭着眼睛,轻轻地摇晃。眼前升腾起呛人的烟雾缭绕出英菊的脸,那张刻进心里的脸。心里祷求,问情,关于英菊和我的爱情。然后,细长而锐利的一根竹签应声落地,是下下签。
解签人是一个慈目面善的长者,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问我是求哪方面的?我很干脆地说是爱情。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因为他马不停蹄地问我有女朋友吗?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是没有女友的,我紧张地盯着英菊那张精致美丽的脸。我们的目光绕过袅袅的檀香烟雾在空气中相接,她含羞地低垂了眼敛。
顷尔,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耳伴响起,“有。”
未料到她如是说,顿觉心生暖意。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嘴角浮出浅浅的微笑,带着一丝的捉摸不定。
解签老先生接过长签,一看是下下签,脸有些寒,低沉地说,“不好”,就没多言语。我宁愿他说几句奉承吹嘘之话。
大学里,我是念法律的,对神鬼之说当然是不信。但骨子里,我不是一个洒脱的男子,已经有女孩子在暗地里说过我有时迂腐得疑似墨家门派。
走出庙门,我随手将那张藏着我命运黄色的签条,揉成一团丢到香炉里,看它化成一道轻烟,袅袅化去。心里却怅怅的想,它将预示着什么。一路上,竟有些抑郁。
这一年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所幸是太平无事,下下签未曾带来什么灾难。
我离开大学那天,校园里没有七月应有的感伤,学校为迎接本科评估似乎把我们遗忘了。依稀记得天上挂着硕大的太阳,散发出热腾腾的紫外线,我躲在那一株与我齐高的年轻芒果树下,脚旁放着几袋沉重的行李,等待着开往车站的21路公车。我知道那时她恰逢期末考试,她也许正端坐在教室里低眉顺眼地对着试卷默然作答。
后来,我在这个城市里横冲直撞,为找工作。
未果。
在那个热烈的季节,我离开了英菊生活的城市,去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参加工作后,我同生活一起坠落,在浮世浪尘中被挤压,被逼迫,充满着沉甸甸的无法摆脱的无奈与虚妄。我成为这个城市中最庸俗的男子之一。
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嘤嘤而泣,我想一定有什么很突然的东西如此强烈地刺激她。我似乎看到温暖而湿润的东西在她瓷白的脸庞蔓延。
当天,我感应似的去了她的学校。在她宿舍里,英菊像朵失去水分的花,蔫在床的一角。她用双手遮挡着眼睛,遮挡着眼睛里那种叫做幽恨的东西,她的肩膀因隐忍的低泣而颤抖。
我们,都显得异常的沉默。跟英菊相识22年,我看着她一天天地长大,彼此之间却一直是若即若离的,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阻隔在彼此之间,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们按各自的轨迹行走,生活着。工作后,关于她的消息也是零零落落的,听说她大学没恋爱,正准备考研究生。
第二天,她还是告诉了我整件事情的经过。
事情是这样的。考研复习那个阶段,她常常去学校最西侧的一个自修室自习,却老被人跟踪,幽灵般纠缠她不放。
悲剧隐藏在那个沉闷而阴郁的午后。那个陌生的男生再次出现了,衣冠楚楚,神情阴郁,寂寂地走向未知的她。她趴在桌上专注地看自己的书,以雕像般凝固的姿势。在没有人的偏僻的小教室里,她被粗暴的侵犯了,研究生考试也因此荒芜了。这件事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开始痛恨这个校园,还有所有的男生。
略懂医学的她一直小心翼翼着,但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清晨,我带她去了医院,她怀孕了。
这件事,在英菊的心里蒙上一层阴郁的灰。我试图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给英菊更多的关心与安慰,可她总戚戚然。
于我,英菊多了些疏离与冷漠。
我工作后,极少回家。每每回家,在饭桌上,爸爸会唠叨一两句,说也该找个伴了,一个人出门在外怪不好的,我只好找其他什么话题塞搪过去或者借口说吃饱了。一次,回头无意中看着日渐苍老的爸爸满头白发,身为长子,忍不住有些心酸。他可能想抱孙子了,村里那些跟我同龄的都有孩子了。以前爸爸很希望英菊能成为我家的人,但近年来我一直在他面前避而不谈,他好像敏感地知道了什么似的,也不便谈及她了。放在往日,她来我家串门,我爸会热情地为她沏茶,待她客客气气,有时也留她在家里吃饭。老爸常常说我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与土地打交道,农村里出个大学生不容易,所以特别疼惜我,包括英菊。如今,那些小时候一起嬉闹的玩伴,还有童年里那些日渐浑浊的影子,为了各自的生活,散落在世上的各个角落,我们再也难以见得到谁,比如英菊。
一年后,心态调整过来的英菊终究还是念研究生去了,在南方一所不出名的大学,念一门冷寂生僻的专业。毕业后,她可以到高校当个教师,我们各自所走的人生路是不一样的。
这一年的情人节,我收到一张来自她的贺卡,里面有一行字:窗外的木棉在守望中绿了又黄了/而你仍没有款款地走向我/让我空空地守望了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守望中多了一道忧愁。
悲哀的是,那一句话未能如火种一般,点燃起内心潜藏已久的爱意。现实已教我无能对残酷而美艳的青春作最后的抒情。记得周国平说过,爱情的名字叫谦卑。而我对爱情的态度就是谦卑。
记得小的时候,英菊曾考我一道脑筋急转弯:一只小虫要怎么样才能过河?
我说,用降落伞。
她说,不对,答案是变成蝴蝶,就可以飞过去了。
是的,她已破蛹成蝶,终究要飞远的。
我们两家的距离,用脚步丈量,不过十步。但我们一起走过了20余年的光阴,都没办法走进对方的世界里。
后来,我身边也多了一个温和的女子。有时候我也和英菊发短信联络,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对方。
某日,在报纸上看到一句话:唯一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唯一真实的乐园是失去的乐园。不觉间,释然。
生命中的那些烟火往事,开放时美丽,剩下的只是无限回忆。
一定有什么在叶落之后是我们必须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