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一点中国古诗文的人,对于陶渊明,往往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诗人定格在印象里。如果品读陶渊明的全部作品,了解其人生全过程,就会认识到他的文化性格、文化心态,是相当独特而且多元复杂的。
决裂官场的心路历程
陶渊明从二十九岁出来做官,到四十一岁辞官归田,十几年间,几进几出,每次做官,时间都很短。最后当彭泽县令,动机是萧统《陶渊明传》说的“聊欲弦歌(当个地方小官),以为三径(指隐居的处所)之资”,也就是为了拿一点薪水回乡后有酒喝、有饭吃。但连这一点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到,当官八十多天,就因为“不愿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主动交出官印。
“学而优则仕”,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普遍人生道路。陶渊明很难有别的选择,何况他自己也出生于官僚家庭,曾祖陶侃靠军功做到了大司马这样的高官;祖父、父亲也当过郡守、县令。陶渊明少年时代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读了许多古代典籍,有很高的文化素养,怀抱“大济苍生”的壮志,说明他的初衷还是想当官有所作为的。可仕途的现实把他的初衷撞得粉碎。晋宋之际,贵族世袭门阀制度发展到了顶点,门阀士族垄断了高官要职,出身庶族寒门的人,备受压抑。陶渊明的曾祖陶侃不是门阀士族,虽居显位,却仍被豪门权贵骂为“小人”、“溪狗”(对少数民族溪族的辱称)。到了陶渊明,家道中落,他充其量也只能担任闲散低级职务,根本得不到重视。
陶渊明首次出仕,“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萧统《陶渊明传》),以后几度“复出”,总是与官场文化格格不入。“商歌(指春秋时齐国人宁戚想从政时唱的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一再表白辞官归隐的迫切心情。为什么陶渊明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呢?他始终没有具体说明。这是由于魏晋以来,出言不慎,往往招来杀身之祸,嵇康之死便是如此。陶渊明为了全身远祸,就仿效阮籍的处世经验,“发言玄运,口不臧否人物”。因而,我们只能从反映魏晋时代的典籍里找原因。与陶渊明同时代的葛洪所著《抱朴子》描述:“或假财色以交权豪,或因时运以佻荣位,或以婚姻而连贵戚,或弄毁誉以合威柄。器溢志盈,态发病出,党成交广,道通步高。所未及者,则低眉扫地以奉望之。居其下者,作威作福以控御之。”写尽了钱权交易、权色交易、投机欺诈、玩弄权术、结党营私、媚上压下的种种丑态。权势欲窒息了道德灵魂,导致了人性的极端卑劣。这是“质性自然”、“富贵非吾愿”的陶渊明无法忍受的。
陶渊明先后接触了两个顶头上司,桓玄和刘裕,都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刘裕很能打仗,执掌东晋的军政大权,野心膨胀,逼使晋帝“禅让”,自己当上了南朝宋朝的开国皇帝。晋恭帝交出玉玺,可怜兮兮地说:“桓玄当权,东晋的天下完了,没有想到刘公又使东晋延续了二十年,所以我让位是心甘情愿的。”恭帝以为刘裕能放他一马。但刘裕仍不罢休,派部下用毒酒杀害恭帝,此人不忍,饮鸩自尽。刘裕让士兵干脆把恭帝杀死。血淋淋的惨剧,陶渊明看得太多了。他在晚年所写的《感士不遇赋》说:“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说明陶渊明的“逃禄而归耕”,与官场决裂,是基于他识透了官场文化生态的黑暗腐朽的非人性,而采取的人生抉择,也是他受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思想和清净无为的老庄思想双重影响的自觉行动。
归隐之后,陶渊明有一首诗,大意说:“好心的老农,远道前来看望,认为我这样当过官的读书人,不宜屈居贫穷的草屋,既然世人都随波逐流,您也不必太过清高。我深深感激父老的关心,但我秉性不愿同流合污,要我走回头路,是决然办不到的。”这个小插曲,进一步凸现了陶渊明与官场一刀两断的坚定性。
朱熹评陶渊明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不要官,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陶渊明岂止高于晋宋人物,比起那些跑官买官、贪赃受贿、争权夺利之徒,他更是鲜明的对立面。
自由尊严的生存价值取向
陶渊明诀别官场,开始了归隐田园、躬耕自资的生活,这是诗人文化心态的重大转折。他写的《归去来兮辞》,形象生动地体现了这个转折:“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文章一开头,便以当头棒喝,振起全篇,把涉足官场,看成失路人的“迷途”,自责心灵自由受到肉体生存的役使,所幸及早察觉“今是昨非”,对未来充满憧憬。陶渊明的新的生存方式和文化心态,在他此后的诗文里,逐渐清晰地展示出来。继《归去来兮辞》后的第二年,陶渊明写了《归园田居》:“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脱离“尘网”、“樊笼”,回归自然,如释重负的喜悦,溢于言表。
陶渊明二十年归隐的诗歌创作,奠定了他在中国诗歌史上田园诗开创者的地位。脍炙人口的,如《饮酒》(其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写得情真意远,使人读了,仿佛亲见悠然自适、恬淡愉悦的诗人就站在眼前。王安石十分欣赏此诗的意境,说“自诗人以来无此句”。类似这样的反映诗人田园生活恬淡心态的内容是多方面的。
在陶渊明心目中,农村是唯一的净土。他描述的归居之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里没有喧闹,没有繁华,更没有官场的污浊,一切是宁静的、闲适的、纯朴的。这给“性本爱丘山”的陶渊明,带来了抚慰心灵的审美享受。
在陶渊明心目中,朴实的农民是知心朋友。“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陶渊明劳动之余,想念农民朋友,就随手披件衣服去串门,喝点酒,谈谈笑笑。谈的是庄稼、农务,关心的是收成、天气。没有空话,没有言不由衷的套话,彼此的心是敞开的,不设防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田园生活也有艰辛,陶渊明是有切身体会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他和农民一样耕田锄草,早出晚归,栉风沐雨,冒暑受寒。但他认为,“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农家岂不苦,弗获辞此艰”。人生常理,衣食是根本,农耕当然辛苦,但不能避免。碰到灾害,日子就更加难过了。陶渊明诗中说:“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连年干旱,烈日炎炎如火烧。加上虫害水灾,收成锐减。夏天长久挨饿,冬天无被御寒。饥寒交迫,陶渊明心中也有矛盾纠结:“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道德战胜物欲,求得自由尊严、人格独立,这就是陶渊明弃官归田文化心态的集中反映。
幻造理想王国歌颂抗暴精神
陶渊明由俸禄奉养的“肉食者”,转变为躬耕自资的劳动者,亲身体会到广大农民生活艰辛困苦。他不能忘情于现实,又找不到改变现实的出路。在先哲政治理想的启示下,结合自己的认识(汉末以来,战乱不断,百姓为了避难,往往聚众逃进深山绝境),写了《桃花源诗并记》这篇杰作。
陶渊明幻造的桃花源这个理想王国,描画了“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图景。人人劳动,自耕自食,没有剥削,没有压迫。魏晋时期,有的思想家用老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无君无臣的思想,作为批评现实的武器。魏末阮籍已有“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的言论。西晋鲍敬言具体表现了无君无臣的理想,劳动者“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力之争”,过着自由安定的生活。这些思想因素,被陶渊明吸取并艺术地表现在《桃花源诗并记》里。乌托邦式的主张,反映了小私有的农民反对王权剥削压迫的诉求。尽管这种诉求,在那个历史时代只是一种软弱的、不可能实现的空想,但毕竟表达了人民的愿望和呼声。
桃花源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黄髪垂髫,并怡然自乐”,并且“设酒杀鸡作食”招待客人,彰显了桃花源的生态环境是优良的,人民生活是富足的,老人儿童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过得十分开心。这和陶渊明及其农友们终身努力耕作,却经常无法维持最低生活的现实,形成了强烈反差。
桃花源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是对秦汉以来五百余年战乱不断的血腥暴力的历史批判,闪耀着陶渊明人道精神和人文关怀的思想光辉。
刘裕篡夺东晋政权以后,陶渊明诗歌出现了反抗强暴的豪放之音。诗风的转变,固然有易代之际对前朝的眷念,更主要的则是批判残暴政治。为了避免文字狱,他不直接写实,而是采用“咏史”和通过神话人物来隐喻。如《咏荆轲》:“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诗人以激越高亢的格调,描绘荆轲“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的奋勇直前、慷慨赴死的英雄形象,连秦始皇也吓得胆战心惊。“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对荆轲抗暴牺牲的侠义精神,予以热情歌颂。再如《读山海经》,写神话中的精卫敢于衔微木填沧海;刑天与上帝争当神,被砍头后,却能“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坚持抗争,死而不已。大如沧海,强如上帝,也不能威逼势单力薄者屈服。
关于陶渊明作品蕴含的多元复杂的文化心态,鲁迅先生曾作过细致精辟的分析。他在《题未定草》中指出:“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啊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静穆,所以说他伟大。”
面对死亡顺其自然的淡定心态
陶渊明的生死观,可以说是超然旷达、自由尊严的一个“标本”。活,要活得称心如意、自由自在;死,要死得顺其自然、无忧无惧。
陶渊明对于死亡的感悟,有其独特的境界。在《归去来兮辞》中,一唱三叹:“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生命是短暂的,按自然规律必然要走到尽头,这就应当乐天知命、率性而行。
陶渊明归隐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西南),结识了庐山的高僧慧远。慧远写有《形尽神不灭论》,宣扬肉体死亡而灵魂不灭,往生西天极乐世界。针对慧远的佛教哲学,陶渊明写了《神释》诗,声称无论三皇圣人,还是长寿的彭祖,形神都会一起消灭。应取的态度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生命的终结,是回归自然,当了断时便了断,无需多所思虑。到了晚年,诗人面对迫近的死亡,写了《自祭文》、《挽歌诗》,反复申说:“余以斯化,可以无恨。……从老得终,奚所复恋。”“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对死亡说得这样平静坦然,没有真正的感悟和修养,是做不到的。他的朋友,诗人颜延之写的《陶征士诔》中也说陶渊明“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素幽告终,怀和长毕”,不吃药,不祈祷,平和安详地逝去,交代后事“省讣去赙,轻哀薄殓”。对陶渊明的淡定旷达,颜延之深表敬佩和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