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交替之际,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敏感的士人,要么屈服妥协,随波逐流,要么摆脱世俗,追求自然。家住河内山阳(今河南修武县)的嵇康(223-262),以及与他志趣相投的阮籍、山涛、刘伶、王戎、阮咸、向秀七人,“常集于竹林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世说新语.任诞》)。“七贤”高扬“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大旗,摈弃礼俗,倡扬自然,在士林中影响很大,声誉很高。可惜在权势者的高压利诱之下,逐渐分化。只有嵇康始终坚守精神家园,表现了叛逆思想者的尊严人格。
一
《晋书.嵇康传》载:“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怡静寡欲……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同时代人形容嵇康“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其醉也,傀俄(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通过各种美好孤洁的事物,描绘了嵇康风度翩翩、气质高雅、学问渊博、超凡脱俗,从外形到内心都透着美的风韵。嵇康性格耿介刚烈,喜欢打铁,锻造铁器,却不受报酬,只有亲友携来鸡酒,才欣然接待,共饮欢谈。他用这种特殊的行为方式,表达自己反虚伪的率真。
嵇康有自知之明,说自己“不识人情,暗于机宜”。他还拿自己和好友阮籍比较,认为阮籍有一种独特的本领,就是躲进醉乡装糊涂。据《晋书.阮籍传》,司马昭想跟阮籍做儿女亲家,阮籍竟能接连大醉六十天,让司马昭没有机会开口而作罢。司马昭的心腹钟会多次问以时政,试探阮籍的态度,想抓住加罪阮籍的借口,但阮籍都以酣醉获免。钱钟书先生曾比较嵇、阮性格的差异,说:“嵇、阮皆为狂士,然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祸;嵇则忤世之狂,故以招祸。……避世佯狂,即属机变,迹似任真,心实饰伪,甘遭诽笑,求免猜疑。忤世之狂则狂狷,狂傲,称心而言,率性而行。”(《管锥编》)说明阮籍的“佯狂”,是老谋深算的“机变”,所以能全身免祸。嵇康则相反,他为人为文都敢于亮出叛逆世俗礼教的特立独行,而且锋芒毕露。他写《太师箴》,揭露司马氏集团握兵擅权,肆行威虐,迫害贤士,现在大权在握,似乎安若山岳,但最终难逃崩溃。这是何等犀利的讨伐!
嵇康这些活动,发生在曹魏政权落到司马氏手中之际。“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曹魏皇帝成了傀儡,司马昭对敢于反抗者,采取“格杀勿论”的肉体消灭政策。在这种情况下,“竹林七贤”开始分化。山涛、王戎被司马昭纳入囊中,当了官。阮籍佯狂了一阵,顶不住高压,进入司马昭的幕府,为他起草文书。刘伶和阮咸也先后出仕。追随嵇康的朋友,只剩下向秀一人。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封中散大夫,自然站在司马昭的对立面。但嵇康是大名士,司马昭出于政治需要拉拢他。是违心事敌,还是飘然远举?是随遇而安,还是奋起抗争?耿介刚烈的嵇康选择了后者。性格决定命运,嵇康的性格终于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二
钟会是一个城府很深,却有点学问的政客型的士人。他写了一本著作,请嵇康审阅,想得到嵇康的肯定,从而抬高自己的身价。此举也是司马昭对嵇康的试探。嵇康冷冷地拿过钟会的书,一言不发,丢进打铁的炉火,付之一炬。
钟会碰了一鼻子灰,他隐忍了。也许他猜想这是嵇康摆名士架子。为了表示“诚意”,过些时候,钟会再访,带了许多扈从,排场很大,炫耀自己有后台,也向嵇康表示自己给足了他面子。嵇康正在大树下打铁,向秀在旁边拉风箱。嵇康见钟会又来了,挥动铁锤,不断地锻打,完全不搭理愣在一旁的钟会。僵持很久,钟会悻悻地准备离去。嵇康冷不丁冒出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一流传后世的著名问答,实际上是双方各自亮相的“潜台词”。嵇康的“潜台词”是:“我的态度,你该看见了吧!”钟会的“潜台词”是:“你的不合作,我领教了。有你的好果子吃的,你瞧着吧!”
为了避祸,嵇康离家出走,到太行山一带隐居,与道士孙登关系密切。嵇康虽身居深山,却未能忘怀世事。孙登理解嵇康执著的道德情怀,以为他无法做到和光同尘、苟全性命于乱世,所以叹息说:“子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事态的发展,果不出孙登所料。就在两年之后,嵇康过去的朋友山涛,在司马昭手下从吏部选曹郎提升为从事中郎,山涛也许是出于好意,向朝廷推荐嵇康接替继任吏部选曹郎,官阶六品,级别不算高,但负责县以上官员的选拔任用,实权很大,许多人趋之若鹜。而嵇康却视若粪土,写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说自己有“必不堪者七(有七种情况必不可忍),甚不可者二(两件事难以为人认可)”,所谓“七不堪”,主要是自由散漫,率性而行惯了,无法勉强办理公事,应酬官场,迎往送来,交接俗人。所谓“甚不可者二”,第一件不可的事,是常常非难商汤王、周武王夺取天下,鄙薄被世人视为圣贤的周公、孔子,如果做官而不停止这种议论,那显然为礼教所不容。第二件不可的事,是性情倔强,嫉恶如仇,直言不讳,一触即发。这九种毛病,即便不遭外来的灾难,也会有内在的毛病发生,这叫自己怎能长久地生活在人间呢?这些话,实际上是“指桑骂槐”,拒绝与司马昭合作。进而表明自己“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信的最后说:“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意思是写这封信既是为了摆脱你对我的推荐,也是用来告别的。
三
嵇康的绝交书,特别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一句,触到了司马昭的痛处,因为司马昭篡夺曹魏政权,正是打着“汤、武”的旗号,假借“周、孔”的礼教。钟会乘机挑拨,说嵇康是不肯合作、能量很大的“卧龙”,又离经叛道,必须除掉,天下才会太平。司马昭早就想杀嵇康,有了钟会提出的借口,便以“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乱群惑众”的罪名,于262年处决嵇康。
嵇康被押到洛阳东市临刑时,太学生三千人聚会请愿,免杀嵇康,并要求拜他为师,足见嵇康在正直士人心中的声望和感召力。这当然犯了司马昭的大忌而不被允许。嵇康镇静地回头看看太阳的投影,要了一把琴,弹起了他心爱的《广陵散》。嵇康叹息说:“过去有人要向我学《广陵散》,我吝惜而不肯,从今《广陵散》将成绝唱了。”嵇康死时,年仅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广陵散》的内容,反映的是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所载的聂政为报友人严仲子知遇之恩,而刺杀严的仇人韩相侠累的故事。聂政杀死侠累后怕连累家人,毁容自杀暴尸刑场。韩国悬赏千金,以辨认刺客。聂政的姐姐心知弟之所为,甘冒杀身之险到刑场扶尸痛哭,过哀而死。这种疾恶如仇、奋不顾身的侠义精神,嵇康十分赞赏,所以临终再弹此曲。
这就是嵇康这位叛逆者尊严之死留给人们的永恒记忆。“顾视日影,索琴弹之”的从容淡定,彰显了视死如归的殉道精神;《广陵散》时而幽怨悲凉,时而慷慨激越的旋律,透露出壮志难酬的千古遗恨。这曾经使多少仁人志士为之怀想、为之动容啊!
四
嵇康绝不会想到,在他身后一千六百多年,会遇到鲁迅这样的大文豪成为“千古知音”。鲁迅先生对魏晋士人有一种特别的关注,于嵇康更是情有独钟。1913年到1933年,鲁迅校勘《嵇康集》九次,费时长达二十二年。在他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中,校勘《嵇康集》是花费时间最久、心血最多的一项工作。
鲁迅的“嵇康情结”,源于他和嵇康都是旧礼教的叛逆者,对假、恶、丑都怀有强烈的憎恨和批判精神。鲁迅评价“嵇康的论文……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激赏嵇康那种冲破一切束缚、自由发挥真情实感的特立独行的尊严人格。从鲁迅的一些著作,可以看出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借嵇康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鲁迅和嵇康都处于政治斗争激烈的乱世。嵇康目睹魏晋易代的险恶;鲁迅经历了袁世凯篡权窃国,北洋军阀互相杀伐,蒋介石背叛革命、专制独裁的黑暗。鲁迅的诗——“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可以说是穿越历史、两个时代的共同写照。“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则反映了鲁迅和嵇康的共同感受。
魏晋时代,孔融、杨修、嵇康等精英人物人头落地;鲁迅也“忍看朋辈成新鬼”,被刘和珍、柔石、胡也频等烈士的鲜血淤塞心头。鲁迅写《为了忘却的记念》,便是以嵇康之死来隐喻“龙华五烈士”的遇害,这篇文章里说: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向子期,即嵇康的友好向秀。嵇康刚死,他便被“推荐”强制入仕。在去洛阳上任的路上,他特地绕道去嵇康故居,睹物怀人,写下了《思旧赋》,发自肺腑的哀悼,表达了对亡友深切的思念。赋很短,很含蓄,如鲁迅说的“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在那种严重的恐怖气氛下,绕道去才被杀头的嵇康故居,本身就是一种冒险的行动,所以只能“含不尽之意于言外”,鲁迅自己也正有“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的痛感,于是便产生“懂得了”的共鸣。
嵇康的文化人格,感染了鲁迅,仿佛黑暗王国的闪电雷鸣,在鲁迅的作品里显现出亮点并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