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一个名叫王缁尘的文化人,躲在上海知名的藏书楼粹芬阁里,猛读古色古香的线装书数万卷,写了一部读书笔记——《诸葛忠武侯评传》,说:“吾读中国数千年历史,在秦以前足以代表我民族者为孔子,而秦以后则为诸葛孔明而已。是二人者……皆生于衰乱之世,栖栖遑遑,不曾一日得其宁息,且复不得见树事功于当世,而千载以下之人读二人之言行,想望其人格,总无不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心焉!”的确,若论人格,诸葛亮堪称翘楚。《三国演义》和精彩纷呈的三国戏,更把他渲染得近乎神化。这个艺术形象反映了人民群众美好的理想和愿望。还原真实的诸葛亮,那是专家研究的事情。这里,只谈谈自己解读诸葛亮的若干感想,主要是诸葛亮的人格力量,关于“隆中对”以及诸葛亮与刘备父子的关系。史书的叙说不是定论,仔细揣摩,似乎另有新意。
诸葛亮的人格魅力
诸葛亮(181-234),二十七岁出山,五十四岁逝世。二十七年间,火烧赤壁、智取荆州、治理西蜀、七擒孟获、六出祁山,奔波忙碌于军旅政务,几无暇日。终于大星陨落五丈原,未能实现兴复汉室的夙愿,赍志以殁,演出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
刘备被陆逊“火烧连营八百里”,败走白帝城,托孤于诸葛亮。蜀国“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可谓位高权重。其时,曹魏几位最高长官分头写信给诸葛亮,指明天时、地利、人和曹魏都处优势,诱劝诸葛亮“举国称藩”。诸葛亮根本不予理睬。他鄙视汲汲于个人权势。蜀国大臣李严曾写信给诸葛亮,劝他晋爵称王,接受“九锡”(包括九种器物仪仗,是封建帝王对大臣特别尊重的赏赐)。按诸葛亮的功勋和威望是当之无愧的,但他认为这样做是“坐自贵大”的“非义”之事,回信谢绝了李严的“好意”。
诸葛亮从刘备手中接过的是非常棘手的烂摊子。“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他怀着深深的忧患意识,虽心知难挽颓势,“成败利钝,难以逆睹”,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艰苦努力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焉。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连司马懿都看出:“孔明食少事烦,其能久乎?”诸葛亮部下劝他:“若皆身亲其事,将形神疲困,终无所成。”诸葛亮流泪回答说:“吾非不知,惟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也!”“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诸葛亮是为国事活活累死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人格,千古罕见。
诚信公正,是诸葛亮人格上特别突出的闪光点。
《三国志》作者陈寿评诸葛亮:“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
这段话有三层意思:一、不论亲疏贵贱,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二、看服罪态度,给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三、用心公平,重在教育预防,不搞不教而诛。
事实也正是这样。马谡是诸葛亮亲信的将领,其兄马良与诸葛亮是好朋友。诸葛亮南征,征求马谡意见,马谡建言“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不专用武力征服,更重征服人心。诸葛亮采纳了这个建议,七擒七纵孟获,使得孟获口服心服,说“南人不复反矣”!应当说,诸葛亮对马谡是相当欣赏、器重的,所以把镇守军事要地街亭的重任交给了他。不料马谡自以为是,违反诸葛亮的战略部署,丢了街亭。诸葛亮毫不留情地按军法从事。蒋琬劝诸葛亮:“当前天下未定而杀智计之士,岂不可惜?”诸葛亮流泪回答:“刚和敌人交战,就因人而废法,怎么能讨伐敌人呢?”“孔明挥泪斩马谡”的故事,便是“虽亲必罚”的典型例子。
诸葛亮自己也受法律约束,而不凌驾于法律之上。街亭失守,他不待他人问责,主动上表后主刘禅:“臣明不知人,恤事多闇。《春秋》责帅,臣职是当。”他承担了领导责任,并请“自贬三等,以督阙咎”(请求官职降三等,处罚自己的过错),还把这件事公示天下,如日月之蚀,人人都看得见。
诸葛亮诚信公正,还表现在对亲人的严格要求上。他的哥哥诸葛瑾在东吴孙权那里做官,奉派到成都,向蜀国表示友好。诸葛亮谨遵“大夫无私交”的原则,以接待吴国使者的礼节,与亲兄只在公开场合会见,不作私下晤谈。诸葛瑾之子乔,过继给诸葛亮为嗣子,诸葛亮致书其兄,解释诸葛乔作为丞相嗣子,本来可以回到成都家中,只是考虑到将军们的子弟都在军中运粮,乔儿也不能特殊化,所以派他到前线送运军粮。家教之严,可见一斑。
诸葛亮在给部下的批示中,说了这样一件事:“董和在丞相官署,与我共事七年,见到事情办得不周到,就要提意见修正,有时往返达十次之多,不仅有益于国家,也帮助我少犯错误。希望大家都学董和,做到集思广益。”一般当领导的,部下如果老提不同意见,不用说十次,就是两三次,就不耐烦地驳回了。这就是诸葛亮人格的过人之处。
《诸葛忠武侯评传》的作者赞誉诸葛亮:“公诚待人,不以丝毫之私意参于其间……孔明待犯过之人,无不希其改过而自新。此亦他人之所不能及也。”例如李严,是地位仅次于诸葛亮的高官,犯了严重错误,诸葛亮上书刘禅将他削职为民,流放川北。与此同时,又写信给李严的儿子李丰,要他劝诫父亲,只要改正错误,还是可以回到成都任职。李严听到诸葛亮的死讯,非常悲痛,他深知诸葛亮惩处他,是他罪有应得,心里服气。李严知道诸葛亮允许别人改正错误,自己还有被召回的希望,但诸葛亮一死,后人不会那样做,所以激愤以至于死去。
诸葛亮的廉洁也算得上典范。像诸葛亮那样军政一把手的高官,按常例得配烹大厨、豪宅宝车、丰厚的“特供”,可一贯安于淡泊的诸葛亮却长期过着自奉甚俭的“供给制”生活。他是历史上公开申报财产的第一人,给后主的表章说:“臣家在成都,有桑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一家可以温饱。臣随身衣物,都是官府供给,决不做别的经营,增殖一点私产。臣死之后,如果查出多余的财物,那就对不起国家。”事实证明,确是如此。刘备在位时,曾赐给诸葛亮、关羽、张飞等大量金银,诸葛亮完全有条件广置财产,奢华享受,而他却只置了那一点维持温饱的产业。诸葛亮反对厚葬,临死遗嘱,依山造墓,只要容下棺材就行。入殓时穿平常衣服,不要随葬器物。影响所及,“吏不容奸”,“人怀自励”。例如,诸葛亮亲自培养的统帅姜维,住宅简陋,饮食节制,没有婢妾伺候,不喜声色娱乐。又如当了二十多年大将军的邓芝,生活十分简单俭朴,不治私产,妻儿有时不免于饥寒,死之日,家无余财。这些人戒奢崇俭的美德,都是受了诸葛亮潜移默化的影响。
关于《隆中对》
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话不无道理。当代人写当代史固不必说,就是后代人修前朝史,也难免有忌讳、涂饰、扭曲、失实之处。需要读史者去伪存真的辨析。用这样的眼光读《隆中对》,就有可议之处。
诸葛亮《前出师表》云:“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是自谦之词,他没有像之后的陶渊明,亲自耕种,吃过“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苦头;而且自比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家管仲、军事家乐毅,可见其志不在小,是渴求“闻达于诸侯”的。诸葛亮正统观念很强烈,他绝不会被“国贼”曹操所用,也不愿依附异姓的孙权,荆州刘表又是无能之辈;恰好这时,“帝室之胄”刘备来了。刘备“三顾茅庐”,给足了诸葛亮面子,两人会面了。令人惊讶的是,当刘备问计于诸葛亮,诸葛亮立马发表了洋洋洒洒的即席讲话《隆中对》。这个《隆中对》就像是专门为刘备“量身定做”的一整套今后发展的战略方针:先取荆州、益州作为根据地,与曹操孙权形成鼎足三分之势;东和孙权,北拒曹操,“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刘备亲“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州(今陕西关中)”,两路夹攻,讨伐曹操。这样做,便“霸业可成,汉室可兴”。在资讯闭塞的东汉末年,蛰居隆中的诸葛亮竟然对天下大势、各方情况了如指掌,说明他是有志济天下的政治家。他制定的战略方针,既有现实指导意义,又有前瞻性。但预见不等于实现了的东西,它有待实践的证实。而实践却证明《隆中对》构建的蓝图最后是彻底破产了。破产的原因,从客观来说,曹操在中原地区的强势和优势,与当时只有新野巴掌大一块地方的刘备相比,根本不是同一等级的对手。即使刘备取得了荆、益二州,也难改变力量的悬殊,这是“复兴汉室”难以实现的决定性的客观因素。这一关键点,诸葛亮估计不足。从主观来说,关羽违反“东和孙权”的方针,腹背受敌,失地亡身。“隆中对”预定从荆州北伐宛、洛的方针夭折。继之,刘备为给关羽报仇,几乎倾举国之力,征讨东吴,这是孤注一掷的自杀行为。“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是变数,不可能预见。但事情发生后诸葛亮却未干预、制止。从结局看,《隆中对》无异于漂亮的纸上谈兵。
关于刘备父子与诸葛亮
诸葛亮事刘备十四年,事刘禅十三年。一出山,便“许先帝以驱驰”,辅佐刘禅,“不懈于内,忘身于外”,忠贞之心,天日昭昭。而刘备父子对诸葛亮如何呢?
先说刘备。他二十来年,漂泊寄人篱下,正在茫茫然不见前途的时刻,诸葛亮的《隆中对》使他豁然开朗。所以他说:“孤之有孔明,如鱼之有水也!”在刘备处境最危急之际,确曾倚重诸葛亮办了几件大事:联吴抗曹、赤壁之战、计取荆州。但一旦据有荆、益,站稳脚跟,一代枭雄的刘备便不愿诸葛亮位高权重。几次大的战役,都是刘备亲自决策、指挥,让刘璋旧部法正(因积极帮助刘备入川,取代刘璋而立功)任首席参谋。诸葛亮只是充任萧何的角色,留守后方,安抚百姓,筹集粮饷,支援前线,在军事上没有多大发言权。特别是刘备对东吴的复仇之战,公然破坏《隆中对》的战略方针,诸葛亮竟然没有任何进谏、劝阻的活动,只是在兵败之后空叹:“法孝直若在(法正不久前死去),则能制主上,不令东行,就复东行,亦不倾危矣!”此中消息,不是很耐人寻味吗?
再说刘禅。诸葛亮深知刘禅昏庸,谆谆告诫他“亲贤臣,远小人”,“不宜妄自菲薄”。刘禅根本听不进去,宠信太监黄皓,纵情吃喝玩乐。诸葛亮死后,他更加肆无忌惮。大将军姜维劝刘禅说:“黄皓奸巧,专权自恣,国家会败坏在他手里,应该杀掉他。”刘禅置之不理,终于落到屈辱投降。这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交给死去的诸葛亮的“成绩单”。更有甚者,诸葛亮逝世,蜀汉百姓非常悲痛,纷纷要求为诸葛亮立庙纪念,刘禅就是不准,百姓只好在逢年过节时私祭于道陌上。有人建议在成都建庙,刘禅还是不从。直到投降前几个月,才允许在偏僻的定军山诸葛亮墓地立庙,而且规定任何人“欲奉祀者,皆限至庙,断其私祀”。实际上是彻底禁绝民间私祀诸葛亮,刻忌寡恩,一至于此!
刘备、刘禅有负于诸葛亮“两朝开济老臣心”的满腔赤忱。
诸葛亮受到了后世崇高的景仰。许多诗人写了缅怀诸葛亮的诗歌。如杜甫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罗隐《筹笔驿怀古》:“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惟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苏轼《隆中》:“诸葛来西国,千年爱未衰。今朝游故里,蜀客不胜悲。谁言襄阳野,生此万乘师。山中有遗貌,矫矫龙之姿。龙蟠山水秀,龙去渊潭移。空馀蜿蜒迹,使我寒涕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