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离蜀之后,游踪几乎遍及大半个中国。漫游生活的内容也多样驳杂,有求仙访道、仗义行侠、登临山水、诗文交友,还有相当长时间为了施展才干,追求入仕的努力等等。这里,着重说说登临山水、诗文会友、追求理想这三个方面。
登临山水
李白“五岳寻山不辞远,一生好向名山游”,热爱祖国的壮丽山河到了痴迷的程度。李白对大自然具有十分敏锐的审美眼光和高超的艺术表现才华。晚唐诗人皮日休说李白以“五岳为辞锋,四海为胸臆”,山水名胜成了李白毕生的欣赏对象和歌咏主题。李白眼中和笔下的大自然,倾注了诗人浪漫主义激情,具有鲜活的个性。李白写长江,是秀丽、壮阔、平静、温和的。如“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而他写的黄河却是一泻千里,奔腾怒吼,风涛险峻。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
李白写山水,不作肖像式的客观描摹,往往以神奇莫测之笔,凭空起势,极尽夸张幻想之能事。李白一生未到过剑阁,全凭传说、神话和想象写出了让人惊心动魄的奇险诗篇《蜀道难》,留下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绝唱。再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是以“梦游”,驰骋想象,突出了“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的触天之高。
李白登临山水,心里会涌起对大自然的亲和感,把客观对象人格化,仿佛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如“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诗人和青山之间,心灵默契,相对不厌。又如“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古人离别,折青青柳枝相赠。诗人说善解人意的春风,不愿让人受分离之苦,多情地抑制柳条发青。借春风惜别,以寓诗人惜别,融情于景,依依感人。
李白写景诗,有一个频频出现的艺术形象:明月。对于李白来说,明月是皎洁率真的象征。他自己字太白,他的妹妹叫月圆,他的孩子叫明月奴、玻璃。他的诗说:“欲上青天揽明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正因为他厌恶现实的污浊和庸俗,向往纯洁清新,才对明月有那么多深情的赞颂。据王定保《唐摭言》记载:“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这个传说于史实无据,但民间广为流传,采石矶还因此筑了一个“捉月台”,说明人民群众对诗人皎洁率真的浪漫情怀是认同的、欣赏的。
诗文会友
李白游历各地,喜欢结交朋友。出身富商的诗人李白,青年时,“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散金三十余万”而毫不吝惜。他写诗说:“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他的重义气,好交友,是出了名的。李白暮年,贫穷潦倒,和劳动人民接触渐多,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他所珍贵的纯朴友情。他的诗写道:“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他对权贵官吏是“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任华《杂言寄李白》),但在田家仅仅受到菰米饭这样简朴的招待,却为农妇的辛勤劳作和诚朴感情而由衷愧疚了。在安徽宣城,李白写了《哭宣城善酿纪叟》:“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深深地悼念这位善酿故人的逝去。李白写诗赠给泾县的一个农民说:“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在这些诗里,没有李白面对权贵的那种傲岸、鄙视,流露的都是尊重和好感。
李白漫游,诗酒会友是他十分喜爱的活动。李白与诗友之间,不存在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自古已然”的习气,相反的,是彼此尊重、倾慕、鼓励。在繁华的长安,他和贺知章、崔宗之等,常在一起饮酒吟诗,高谈阔论,时人称为“酒中八仙”。那时,贺知章已八十多岁了,他十分赞赏后辈诗人李白,说他是“天上谪仙人”,评价李白诗“可以泣鬼神矣”,还解下身上佩戴的金龟给李白换酒吃。贺知章死后,李白写诗怀念说:“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李白游洛阳,与杜甫相见了。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里描述李、杜邂逅,如同“青天里的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是“皇天的瑞祥”,对于这段中国文学史上流芳千古的佳话,值得“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这不仅因为这两位分别号称“诗仙”和“诗圣”的大诗人的诗作登峰造极,而且他们的友谊也亲密无间,深挚感人。杜甫诗写自己与李白的感情是“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李白与杜甫一起游览了河南、山东的一些地方之后,在曲阜的石门分别了。李白依依惜别地赠诗杜甫:“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可惜这一别,人各天涯,再也没有“金樽重开”的缘分了。他们只能在各自的诗歌里,寄托思念之情。李白诗:“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对杜甫的怀念,如同悠悠不断的汶水,无穷无尽。杜甫对年长的李白的诗才十分钦佩,盛赞“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得知李白从永王李璘事获罪流放夜郎的消息后,更加思念和同情,写《梦李白二首》说:“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诗里,对李白的遭遇表示了强烈的愤慨:“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诗最后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叹息李白的怀才不遇,遭际坎坷,但对李白可以有“千秋万岁名”的历史地位,是深信不疑的。
追求理想
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大丈夫有四方之志”。他自比管仲、诸葛亮、谢安那样的贤臣良相,立志一飞冲天,一蹴而至中枢政要。其实,李白的理想只是一种很不现实的空想,他既不愿通过科举考试,逐步攀升,又没有实际的从政经验和出众的政绩。他做的努力只是写信给地方高级行政长官,表明才志,请求援引。例如《与韩荆州书》说:“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希望韩荆州能像战国的平原君识拔毛遂那样,使他“脱颖而出”,“扬眉吐气,青云直上”。李白的努力没有得到回应。但历经多年的游历活动和诗歌创作,李白已经有了很高的声誉,传到京师,引起唐玄宗的青睐,接连三道诏书,宣李白进京。李白当然志得意满,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著鞭跨马”奔向长安了。
初进宫廷,李白受到了隆重的礼遇。据说唐玄宗亲自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李阳冰《草堂集序》)。唐玄宗也许是为了显示开明天子礼贤下士的气度,并不真想重用李白,只是让他供奉翰林,也就是要他做一个点缀升平、吟诗作赋、娱乐宫廷的御用文人。而李白生就一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骨,苏轼也赞赏李白“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李太白碑阴记》),坚持人格独立的傲岸。“高力士脱靴”的故事,就很能说明问题。高力士是唐玄宗十分宠幸的太监头子,权倾天下,炙手可热。李白在皇帝筵前喝醉了酒,竟伸出脚,叫高力士“去靴”。高力士怎受得了这样的屈辱?高力士便唆使杨贵妃,连同忌恨李白的一些权贵,纷纷向唐玄宗进谗言,诽谤李白,弄得唐玄宗很不高兴,疏远冷淡了李白。敏感的李白很快就察觉,写诗说“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蔑视那些蝇营狗苟、抹黑毁谤的“群沙”、“众草”,而自己将坚持高洁的操守,决不同流合污。
长安三年的漫游,耳闻目睹,使李白对唐朝统治集团的腐朽、现实政治的黑暗、人民生活的疾苦、穷兵黩武的灾难,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写了许多诗歌予以揭露批判。开创开元盛世,曾经励精图治的唐玄宗已蜕化成为宠幸奸佞、奢华享乐的昏聩之君。他对自己喜欢的斗鸡、蹴鞠的宵小之徒和谄媚取宠的太监,滥封高官显爵。如李白诗所说“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小人窃居上位,贤者沉沦失所。李白长期追求的理想破灭了。他“彷徨宫阙下,叹息光阴逝”,在长安再也待不下去,决然上疏,主动请离。唐玄宗以李白“非廊庙器,优诏罢遣之”(孟棨《本事诗》),顺水推舟,把李白逐出长安。
离京之后,李白继续进行他诗酒会友、登临山水的文化之旅.尽管理想难以实现,但爱国爱民之志未泯,一有机会,便踊跃奋起。五十七岁的李白还自豪地写诗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参加永王李璘起兵。直到六十一岁的垂暮之年,听说唐太尉李光弼领百万大军抗胡,立即主动请缨,赶赴前线,中途病还。只过了一年多,他就病死在安徽当涂县,逝世前写《临终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慨叹心雄万丈、壮志难酬的无奈,自信流风余韵将会影响千秋万代。伟大诗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璀璨浪漫的文化之旅也黯然画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