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的审美角度看,旅游是文化创造、继承和传播的一种方式。中国旅游史上,留下若干意义深远的煌煌巨篇,如张骞通西域,郑和下西洋,开拓了陆上、海上“丝绸之路”;玄奘西涉印度,鉴真东渡日本,增进了中外文化交流等。
对我来说,更为感动难忘的,恐怕要算司马迁(前145-前90?)和李白(701-762)的文化之旅了。
司马迁:文化之旅是《史记》的源头活水
提到司马迁,人们立即会想起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宕,颇有奇气。”他指出《史记》有一种气势恢宏、奇丽感人的色彩和情调,而这种风格的源泉之一,便是“周览四海”、“交游豪俊”。
司马迁的漫游,不是即兴式的消闲娱乐,而是有自觉性和目的性的。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是一位资深的官方史学家,长期担任太史令。他深感作《春秋》的孔子死后四百多年,到汉初四海统一,很有必要把这段历史记载下来,可是他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便去世了。司马谈临终嘱咐司马迁子承父业,实现遗愿。这个家世背景,说明司马迁的旅游,如同古人倡导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样,把历史著作建立在足够的书面资料和亲见、亲闻、亲历的历史事件考察访问基础之上。
根据现有资料,可以把司马迁的行踪大致概述如下:司马迁二十岁从京师长安起程,到长沙,访问了屈原自沉的汨罗江,感伤而凄然流涕,想见屈原的为人。他从长沙溯沅江,考察了传说中帝舜南巡,死葬九嶷山以及潇湘二妃凄美的故事;再沿长江东南行登会稽(今浙江绍兴),传说大禹治水时在这里会诸侯记功。司马迁再渡长江北上到淮阴,这里是大名鼎鼎的韩信故乡和封侯之地,从父老口中,听到不少关于韩信的动人事迹。而后,他过淮水,到达春秋时鲁国都城曲阜,参观了孔子的陵墓、庙堂、车服、礼器,亲见孔子遗风,儒生习礼,低回留恋,不忍离去。司马迁感叹说:“天下君王贤人多的是,活着荣耀显赫,死后销声匿迹。孔子以一介布衣,学说留传十几代,为世人尊奉,从天子诸侯起,谈古代文化,都要参照孔子思想做标准,孔夫子可谓至高无上的圣人了。”这次游历,司马迁还着重考察了楚汉对峙的必争之地,也是西楚霸王项羽的都城彭城(今江苏徐州市);汉高祖刘邦和丞相萧何、曹参起义之地的沛县,信陵君魏无忌策划抗秦救赵的魏国都城大梁。司马迁绕了一大圈,回到长安。
时隔十多年,汉武帝派司马迁到巴蜀、南越(今川、滇)等西南地区视察、慰问。以后司马迁随从汉武帝到山东泰山举行拜祭天地的封禅礼,还巡行碣石(今河北昌黎县)、辽西(今辽宁义县)、九原(今内蒙古包头市),有机会放眼长城内外,领略北国风光。
司马迁时空漫长辽阔的游历,是壮举,也是创举。他踪迹遍及祖国的南北西东,接触了广大的人民群众,感受各地的民情风俗,开阔了眼界,扩大了胸襟,这些对于司马迁历史观中的人民性和现实主义精神,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司马迁的漫游阅历,使他接触了百姓,他的思想感情与人民是相通的。他又发扬了前辈史官不惜杀身、秉笔直书的优良传统,这些因素体现在《史记》的一个最大特点,便是忠实于客观事实,亦即“实录”,“不虚美,不隐恶”。写刘邦,既不抹杀他结束楚汉相争,建立统一国家的作用;也敢于揭露他虚伪、狡诈、无赖的嘴脸。司马迁因李陵之祸,说了几句公道话,被惹怒了的汉武帝处以腐刑,身心受到极大的打击和痛苦。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手软,而是旁敲侧击,流露了对当今皇上残暴统治的悲愤和厌恶情绪。《酷吏列传》写了十个残暴的恶官,全出在汉朝,其中九个是汉武帝任用的。这些酷吏“执法”,完全看武帝眼色行事,有的竟公开声称:“三尺安在哉!前帝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皇帝的话便是法律,是酷吏凭以恣意杀人的依凭,以致有的地方,一日“竟杀四百余人,郡中不寒而栗”;有的地方,大举屠杀,“流血十余里”。对这些屠夫,“上(汉武帝)以为能”,亲信倚重。这充分说明武帝本身就残暴刻薄。
与刘邦、刘彻成为鲜明对照的,是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对这位英雄的悲剧,司马迁倾注了深深的同情与惋惜。他写项羽,当然一以贯之地遵循“实录”原则,不回避项羽政治上短见,刚愎自用、杀降屠城等等,甚至批判他只懂武力打天下,而且至死不悟,说什么“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是很荒谬的。但主要的,司马迁着力刻画了项羽的讲道德、重感情的人格魅力。例如“鸿门宴”,其时项刘兵力对比悬殊,项羽要除掉刘邦易如反掌。他的智囊范增布置“项庄舞剑”,多次向项羽使眼色,暗示他下决心动手,可是项羽“默然不应”。这种明人不做暗事、不怕放虎归山的磊落气概,司马迁是欣赏的。及至“垓下之围”,项羽“四面楚歌”,危在旦夕,好心的乌江亭长驾船等候,劝他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羽宁肯尊严地死,决不屈辱苟活。他谢绝了亭长,说:“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不独愧于心乎?”从容赴死前,项羽诀别深爱的美人与战马,流露了高贵的人性美与人情味。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铁汉,泪流满面地唱起了“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哀歌。他把伴他出生入死的战马送给了乌江亭长说:“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在人生的最后一幕,人们看到的似乎不是曾经杀人如麻的西楚霸王,而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一个完美的殉情殉道者。司马迁饱蘸着心灵的血泪写出的项羽,引起了后人广泛的共鸣,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李清照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司马迁漫游各地,广泛接触了游侠、刺客、策士、隐士、医生、商贩、卜者等底层社会的平民百姓,写出了体现在他们身上的优良品质。如《游侠列传》中司马迁盛赞朱家、郭解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驱,赴士之厄。既以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不伐其德。”这就是说,游侠是很讲义气、很有道德、很讲诚信的。他们扶危救困,打抱不平,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对于这些值得称道的事,游侠却从不居功自傲,炫耀自己的才能和德行。类似这样的“小人物”,司马迁很注意发掘,予以生动的刻画,把他们和帝王将相一起写进了历史。可以设想,只记帝王将相家谱式的事件,而没有活跃在社会各个角落的众多“小人物”,历史将会显得苍白和干巴巴。就这个意义上说,司马迁站在了他那个时代的思想高峰。
司马迁深入民间的游历,在与各地父老兄弟的沟通中,收集了广泛流传于社会生活中的谚语、俗语、歌谣,这些活的口头语言,往往凝结着人民群众的生活经验,包含着某些哲理,因而富有表现力和启发性。例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令智昏”、“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等等。司马迁运用语言,力避古奥艰涩,注意畅晓明白,刻画人物的语言则吻合其性格,闻其声而知其人。司马迁努力做到语言的规范化、通俗化,说明他清醒地认识到著作只有让人读懂,才能发挥作用。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经过司马迁的精心锤炼,提升到了更加准确、鲜明、生动的新水平,成为后世文史创作的典范。
李白:“五岳寻山不辞远,一生好向名山游”
司马迁与李白,一个史学宗师,一个诗坛巨匠,如果要找他们之间的可比性,这就是他俩都经历了漫长的内涵丰富的文化之旅。而他们的文化之旅,又同中有异:司马迁的游历,带有任务目的,是求真的,现实主义的;李白则是自由自在,是审美的,浪漫主义的。
李白的青少年在四川故乡度过,曾刻苦攻读诸子百家典籍,有很好的文化修养。他兴趣广泛,精剑术,善弹琴,诗酒放歌,高谈雄辩,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英豪之士。李白的思想相当复杂:一方面接受了儒家“兼善天下”、“济苍生”、“安社稷”的思想;另一方面又欣赏老庄清静无为,遗世独立,追求绝对自由,蔑视世俗、礼教,甚至流露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消极情绪。但他的主导思想,乃是积极入世。他志存高远,以当世之务自负,“想一举而至卿相”,“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李白二十五岁时,他的政治抱负和生活理想已经确立,渴望到祖国的广阔天地中去施展抱负。多年来徜徉于巴山蜀水而培养起来的对大自然的热爱,也驱使他到祖国各地观光览胜。如他自己所说的:“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