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作词人秦柳上,如何偏属帝王家”;“南朝天子多无福,不作词臣作君王”。这是后人感慨于李后主、宋徽宗本是诗人、艺术家的料子,却偏偏做皇帝,当了亡国之君。
旧传,宋徽宗是李后主转世,轮回报应之说,当然无人相信,但李后主和宋徽宗确有许多类似的地方。
他们都是天才的诗人、艺术家。古人称李煜(李后主名煜,字重光)词,“重光天籁,恐非人所能及”,可与唐代大诗人李白媲美。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乃“神秀”之品,为五代大宗。李后主的艺术才能是多方面的。他创制的“金错刀”书法,“落笔硬瘦风神溢出”,人称“倔强丈夫”。他善画,又是一位优秀的音乐鉴赏家。宋徽宗赵佶在艺术史上最出名的是绘画。后人称赞他的“丹青卷轴,具天纵之妙,有晋唐之韵”。他画的《写生珍禽图》真迹,在2002年,以两千万元人民币的天价,被一位收藏家拍走,这是迄止当时中国画的最高价。宋徽宗又是杰出的艺术组织者。《清明上河图》便是他组织画家张择端到汴京观察市井生活,历时数年完成的。他工书法,自成一家,称“瘦金体”。作为文人的李后主、宋徽宗堪称诗词一流,艺术一流,但作为皇帝,却是末流。
他们两人不是权力迷,也没有做皇帝梦。而命运却阴差阳错地把他们推上了皇帝宝座,而且都成了亡国之君。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个儿子,几个哥哥早夭,他被立为太子继位。宋徽宗的兄长哲宗,无嗣子,死后,十八岁的赵佶,被御轿抬进宫里,当了皇帝。他们原是风流浪子,成天流连在吹弹歌舞、饮酒吟诗、琴棋书画的欢乐场里。这在个人,只是一种活法。可当了皇帝,还是禀性难移,而且被一帮谄媚逢迎、为非作歹的奸佞之徒所包围,国事自然是弄得一塌糊涂了。偏安东南一隅的李后主,对志在统一全国的宋太祖所取的策略,是卑躬屈节,进贡金帛、珠宝,想博得对方欢心,高抬贵手。但宋太祖不吃这一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派师挥戈南下。李后主一点戒备也没有,直到登上金陵城楼,看到旌旗遍野,方知兵临城下。李后主怯懦不敢迎战,只是“愁思悲歌不已”,金陵城破,他“白衣纱帽”,牵家带口,到汴梁城投降。他的《渡中江望石城泣下》诗说: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梦醒了,国亡了,思量追悔也无济于事了。宋徽宗比起李后主,昏聩荒淫有过之而不及。据话本《大宋宣和遗事》:“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戬,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蓋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实其间;画栋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记。役民夫千万,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含,人民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馑,黄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树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餮者。……天子全无忧问,……取欢追乐,朝纲不理。”终于导致亡国,当了金兵俘虏。
他们亡国之后,都过着屈辱的生活,都留下了故国之思、亡国之痛的词作,最后都死于非命。李后主投降后,虽然受到了冠带、鞍马、官爵等“优待”,但俘虏的生活,终是人所难堪的。据载,李煜的妻子“后岁时例随命妇入宫朝谒,每入必留内数日,出对后主辄涕泣骂詈,后主常宛转避之”。精神上的创伤,使他“日夕只以泪洗面”,也只能把痛苦寄寓在他的词作里,最脍炙人口的是《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激怒了宋太宗,他派人送给李后主“牵机药”,李后主服后中毒身亡。
宋徽宗被俘后,连李后主受到的那点“优待”也没有,野蛮的金朝国君,把他当做囚犯,押送到边远的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几千里的路途,住的是破屋土炕,半饥半饱,食物粗粝,难以下咽。因水土不服,卧病囚室,得不到医药,死无葬身之地,抛尸石坑,惨不忍睹。他的绝笔《燕山亭》:“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婉转而绝望地诉出内心无限的哀愁。
诗人、艺术家与皇帝的错位,在中国文艺史上留下了罕见的传奇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