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诗的国度。从《诗经》起,两千多年,推陈出新,百花齐放。有许多新鲜活泼的民间歌谣(配合音乐,可以唱的叫歌,不合乐的叫谣),这些歌谣用鲜活的百姓自己的话,把思想感情,直白地唱出来或说出来,刚健清新,真切感人。1929年开明书店出版的著名诗人刘大白的《旧诗新话》,有一首樵夫哭娘的歌谣:
哭一声,
叫一声,
儿底声音娘惯听,
为何娘不应?
刘大白非常赞赏,说:“现在我们读起来,还仿佛是从寂寞空山,沉沉绿荫里面,飞出嘤嘤的哭声,呜呜的叫声,哀哀的唱声,恰好有那丁丁的伐木声,替它做节奏似的。这不是自然流露的爱的音乐吗?这位劳动者出口成章的作品,比起那有产阶级的‘苫块昏迷,语无伦次’的哀启来,一真一假,不是相去天渊吗?”
汉朝乐府诗,有一首《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整首诗是一个女子对爱人热烈的表白。一开头,“上邪”便是强烈的呼唤。一连举山崩、河竭、冬雷、夏雪、天地崩塌五种不可能发生的事件来发誓,表示对爱情恒久的忠诚。情诗写得这样奔放,真是震撼人心。
还有南北朝乐府诗《折杨柳枝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少女看到枣树一年年地长大,那怀春的心事便直喊出来,痛快淋漓。
乐府诗不少是内容带有浓烈的社会性的叙事诗,著名的有《焦仲卿妻》(即《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篇幅比较短小的如《东门行》: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因)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整首诗是一个情节生动的故事,有人物,有对话,有细节,有动作,是众多贫苦家庭悲惨生活的缩影,非亲历的过来人,是写不出这样的诗的。
这些来自民间的鲜活的诗,有真切的生活体验,真挚的思想感情,从心里流淌出来的真心话。真实,是艺术的生命,最能打动人心。
老百姓多数不识字,民歌要文人记录。一经“润色”,便难免有些走样。姑且称之为“文人的雅化”吧。例如汉代的《淮南王歌》。淮南王刘长是汉文帝刘恒的弟弟,因谋反被废,徙蜀地,途中不食而死。民间就产生了这首歌谣。同一首歌,《汉书》和《淮南鸿烈解》所载便有差别。
前者是:
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米,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相容。
后者是:
一尺缯,暖曈曈,
一斗粟,饱蓬蓬;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比较起来,后者更接近民歌的本来面目,而前者似乎是经过修饰了的。不仅民歌,有些武夫出身的帝王偶尔有感而发,也有经过文人“润色”而变味的。例如宋太祖赵匡胤,没有发达时,曾作《日诗》:“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草莽英雄的本色中,含有帝王气象。当上皇帝,史官们记载时却润色成:“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这就有些点金成铁了,难怪有人批评是“徒作门面语,神气索然”。
古代诗歌中有一种幽默、诙谐、调侃的“俗俚诗”。有的俗俚诗前几句俗不可耐,平淡无奇,最末一两句奇峰突起,出人意料,令人拍案叫绝。
被誉为明代“江南第一才子”的唐伯虎,写有《登山诗》:“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万里江山都在望。”前两句就像小儿学舌,后两句忽然一翻,别开生面,构思精巧。
清代戌边大将杨遇春,与人同游寺庙,见到一尊卧佛,杨遇春打趣说:“你道睡得好,一睡万事了。我若陪你睡……”同游的人听了掩口而笑,只听他又吟出一句:“江山何人保。”这一句真是妙手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