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家书特别提到:平生最不喜欢笼中养鸟,为了娱乐自己,把自由的飞鸟关进樊笼,“屈物之性,以适吾性”,很不合情理。但他又爱鸟,怎么办呢?他主张“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为鸟国鸟家”。天快亮,躺在被窝里,便可听到一片啁啾,如天上乐曲。披衣洗漱,抬头看到成群飞鸟,在树林倏忽往来,那种出于天性的自由飞翔,比起关在笼子里的孤独扑腾,更能使人享受到真正的快乐。郑板桥还由此推论,把蜻蜓、螃蟹用绳线缚住,做小儿玩具,一时片刻,被折拉而死,这是很残忍的。在郑板桥看来,天下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大自然酝酿生成,它们的存在就有合理性。如果万物之灵的人类不能体察自然创造生命的本心,那么万物的生命就无所依托了。
郑板桥没有学过生物链、生态平衡这些科学知识,但他笃信中国传统文化中民胞物与、天人合一的道理,与自然和谐,护万物生灵,可以说是保护自然生态环境的先行者。反顾当今滥捕滥杀、乱采乱伐,导致资源匮乏、生态恶化,大自然的惩罚正日益显示出来。这一对照,不使人们越发感到郑板桥真性情的难能可贵吗?
文品
“文如其人”,文品是人品在文艺创作中的自然流露或自觉体现。
清人《松轩随墨》云:“板桥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中又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所谓“三真”,当指他作品中真实的思想感情和纯真的审美情趣。他早年写的《偶然作》:“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圣贤,笔墨之外有主张。……小儒之文何所长,抄经摘史强。玩其辞藻颇赫烁,寻其意义无毫芒。”不歌颂仙佛圣贤,主张“直摅血性”,旗帜鲜明地反对寻章摘句,辞藻华美,内容空洞的形式主义颓风。那么,他说的“血性”,具体是指什么呢?《板桥自序》里的“叹老嗟贫,是一身一家之事;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这几句话,也许可以看作回答。
的确,郑板桥那里,几乎听不到叹老嗟贫的牢骚。集子里的诗,大都来自现实,源于生活,抒发愤懑,抨击丑恶。读这些诗,仿佛看到这位“怪人”——一位满怀同情人民疾苦的老人怒目裂眦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亲见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劳动人民,焉得不一掬同情之泪。
悍吏入村捉鸭鹅,悍吏沿村刮稻谷。
豺狼到处无虚过,不断人喉挟人目。
——《悍吏》
官刑不敌私刑恶,掾吏搏人如豕搏。……一丝一粒尽搜索,但凭皮骨当严威。
——《私刑恶》
这只是“康乾盛世”国家机器运作的“冰山一角”。
“潍州原是小苏州”。郑板桥在潍县做官,他没有多少闲情逸致去描写那里的繁华景象,而是真实地刻画当地贫苦人民的悲惨生活。
绕郭良田万顷赊,大都归并富豪家。
可怜北海穷荒地,半篓盐挑又被拿。
行盐原是靠商人,其奈商人又赤贫。
私卖怕官官卖绝,海边饿灶化冤磷。
东家贫儿西家仆,西家歌舞东家哭。
骨肉分离只一墙,听他笞骂由他辱。
泪眼今生永不干,清明节候麦风寒。
老亲死在辽阳地,白骨何曾负得还。
——《潍县竹枝词》
这不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吗?以上只引用了很少几首,就足以看出板桥老人的人道主义精神贯注其中,确是“横涂斜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的血性感人之作。
再说郑板桥的画。明清之际,主导画坛的是脱离实际、脱离生活,一味追求古人笔墨趣味,形式主义倾向严重的山水画派。郑板桥不去跟风凑热闹,他画的题材,主要是竹、兰、石、菊几样。这固然和他生活的环境——“十里栽花算种田”的扬州有关,但决定性的因素还在文化性格。梅、兰、竹、菊,自宋以后被称为“四君子”。梅的“清高”,兰的“幽洁”,竹的“虚心”,菊的“隐逸”,经过历代文人墨客的渲染,积淀了特定的文化意蕴。到了郑板桥,更赋予新的时代精神和他自己的天赋禀性,把艺术表现对象“人格化”了。郑板桥说自己画竹画石,有一股“倔强不驯之气”。试读他的题画诗:
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移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写三物与大君子为四美也。
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
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身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题画·竹》
谁与荒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云霄。
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
这位倔老头是何等风骨、硬气、淡定、坚毅,直要愧煞那些顺杆爬、随风倒,一阔脸就变、有奶便是娘的风派人物、拜金教徒。
郑板桥还写有专谈画竹的短文:
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人得神……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性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也有灵,亦当为余首肯。
画家移情于竹,竹体现画家之神。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达到物我交融的意境,最是板桥画品的特色。
郑板桥的诗、书、画早负盛名。向他求诗索画乞书的人,络绎不绝,他或允或拒,或卖或送,很可以看出他的怪脾气、真性情。
有一位朋友,向他求画。他借此写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话: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今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而故人之纸忽至。欣然命笔,作数箭兰,数竿竹,数块石,颇有洒然清脱之趣。其得时得笔之候乎!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
凡吾画兰画竹,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板桥老人写诗作画,全凭兴趣灵感,“兴到千篇未是多,愁来一字懒吟哦”。他认为富贵之人,眼里只有乌纱、金银,对良辰美景则麻木不仁;只有穷苦贫病之人,劳作之余,才会欣赏美的事物,求得精神享受。所以“豪贵家虽踵门请求,尺笺寸幅,未易得也”,而“山僧爱我画,画竹满其欲,落笔饷我脆萝卜”,真是怪僻幽默得可爱。
郑板桥生活的扬州,是全国经济文化繁荣的城市之一,诗、书、画也当作商品交易。他的朋友“求索无休时,略不遂意,怫然而去”。板桥老人干脆搞了个“润格”(稿酬标准),广而告之: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他“所入润笔,随手辄尽”,都拿去喝酒、接济穷人了,以致“晚年竟无立锥”,依然是“落拓扬州一敝裘”。
1765年,享年七十三岁的板桥老人仙逝。他的道德文章,给后人留下一份颇为丰厚、别具亮色的精神遗产。时至今日,我们还可以领略到一代风流“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小曲)儿归山去了”的倔强血性和潇洒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