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扬州“八怪”之首的郑板桥(名燮,号板桥),为人行事,颇有异于常人之癖。其实,他的怪脾气只是他性格的一个方面。剖析他的深层文化心态,骨子里的真性情,却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优秀基因。这些优秀基因,渗透在郑板桥的官品(官德)、人品、文品里。
官品
先给郑板桥写一个简历:少时读书;康熙五十年,十九岁中秀才;雍正十年,四十岁才中举人;乾隆元年,四十四岁中进士;五十岁入仕途,任山东范县县令,五十四岁,调署潍县。郑板桥刻有两方图章:“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七品官耳”,概括了他大半辈子“学而优则仕”的经历。
郑板桥走了二十多年科举之路,当了十来年“七品官耳”,却又大骂当官的读书人:“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做官,想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走错了路,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他还把历来被视作“士、农、工、商”四民之首的“士”贬到“四民之末”,“且居四民之末,亦不可得也”。既当官,又骂官,岂非怪事?说怪也不怪,因为郑板桥心目中,官是有区别的。他骂的是“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的贪官;想当的是亲民、爱民、忧民、惠民的清官。他有一首诗:“出牧当明世,铭心慕古贤。安人龚渤海,执法况青天。”龚渤海,名龚遂,汉宣帝时任渤海太守。渤海盗贼并起,社会动乱,龚遂到任后,劝人卖剑买牛,卖刀买犊,致力农桑,郡遂大治。况青天,就是昆曲《十五贯》里那位平反冤狱、执法如山的苏州太守况锺。郑板桥把先贤龚遂、况锺树为榜样,正透露了他“达则兼善天下”的真性情。
这种政治理想,表现在郑板桥写的揭露时政、同情人民的许多诗歌里。最著名的是,他任潍县知县送给巡抚包括的题画竹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他深感官民隔阂,了解民瘼的难处,慨叹“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所以他微服私访——“喝道排衙懒不禁,芒鞋问俗进深林。一杯白水荒途进,惭愧村愚百姓心”。芒鞋便服,进入深山老林,百姓看不出、想不到父母官会这般模样,送上一杯白开水,他也愧谢不迭,完全不同于官轿仪仗、肃静回避的县太爷们的架势。郑板桥不屑于矫情“作秀”。他任潍县知县时的家信说:“小城荒邑,十万编氓。何养何教,通性达情。何兴何废,务实辞名。”他实实在在地教化百姓,让他们通情达理;政务兴革,讲实效而不务虚名。家信说的自然是真话了。
郑板桥亲民、爱民、忧民、惠民的真性情,还见之于他的政治实践。据《兴化县志》、《清史稿·郑燮传》等简略记载,值得称道的有两点:一是政简刑清。郑板桥当官,清廉自律,爱民如子,不扰民,让老百姓休养生息;提高办事效率,没有积压的公事;处理案件,抑制豪强而善待平民,不冤枉好人,监牢多次空无囚犯,政治上比较清明,老百姓有安全感。二是赈灾救济。山东连年闹灾,饿殍遍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郑板桥开仓救济,有人劝他要请示,他说:“当下是什么时候啦,再层层上报,百姓早就饿死光了。上头怪罪下来,由我一人负责。”为民请命,何等有决断,敢担当。还采取其他措施,“大兴工役,修城凿池,招徕远近饥民,就食赴工”,“尽封积粟之家,责其平粜”,“藉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把无数受灾百姓,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他自己却“以请赈灾忤大吏罢官”。这很可能是郑板桥的某些赈灾措施,触犯了富商大户的利益,被人在封疆大吏那里告了黑状,终于发作。
离任时,他画了一幅竹子,题诗一首,告别潍县士民:“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槖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画像以祀”,情景十分感人。郑板桥在山东当了十二年的七品芝麻官,且不说政绩,就是熬年头、论资格,也该升迁,反而落得如此下场。这就是封建体制的政治生态。对此,郑板桥早已看破,《郑板桥年表》记他“服官十年,对官场黑暗多致不满,乃有归田之意”,并写《思归行》以明志:“臣家江淮间,虾螺鱼藕乡。破书犹在架,破毡犹在床。待罪已十载,素餐何久长。……去去好藏拙,满湖莼菜香。”反映了“不爱乌纱不爱钱”的郑板桥对官场毫无恋栈之意。
人品
郑板桥从小家庭贫苦,所写《七歌》,有“灶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的痛语。他为了谋生,中了秀才卖画,中了举人卖画,以致当过县太爷之后还卖画,终其一生,是个道地的“贫儒”,似乎从未飞黄腾达过。《板桥自叙》:“貌寝陋,人咸易(瞧不起)之。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他写的《扬州竹枝词序》:“酒情跳荡,市上呼驺。诗兴癫狂,坟头拉鬼。于嬉笑怒骂之中,具潇洒风流之致。身轻似叶,原不籍乎缙绅;眼大如箕,又何知夫钱虏。”活脱脱地描绘了一幅嬉笑怒骂、狂放不羁、酣酒高吟、目空一切、清高孤傲的自画像。他的这些行迹使他难免被视为“异端”、“另类”的怪人了。
其实,郑板桥立身处世、待人接物的原则,也是浸润他灵魂的最主要、最本质的东西,乃是“民胞物与”,推己及人的人文关怀和人文精神,突出地表现在教育子弟的家书里。他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说:“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而农民多贫困,他告诫弟弟:“新招佃地人(佃户),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礼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郑板桥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仁爱精神的虔诚履行者。“天寒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家人(仆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餮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喜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唤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做个好人。”郑板桥对穷人,特别是老幼,抚恤备至,体贴入微,生怕他们被凌虐怠慢,自尊心受到伤害,把这种人文关怀看作“明理好人”的道德标准。郑板桥尊重帮扶弱势群体,在人各自私自利,“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封建社会,彰显了十分难得而且罕见的高尚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