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轻作家不爱写对话，这也是西方作家的特点，他们不擅长中国的白描。因为白描是要通过对话和动作把人物的性格表现出来。西方就直接运用意识流来刻画心理。后者的难度实际上要比前者小。我认为学习我们的古典小说主要的就是学习写对话，扩大点说就是学习白描的功夫。”我认为莫言是中和了中西方表现人物性格的模式，在《红树林》中以对话的方式创设了刻画人物性格和感受的心理模式，确实是一拓新。曾为先锋小说家的格非说道：“在我看来，语言不仅仅是思想的直接现实，同时也是人物复杂内心活动的外化表现。卡夫卡曾经说过：‘我们只有在企图说谎的时候才会使用语言。’他在这里指出了语言在表述思想上的软弱无力和尴尬处境。”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在小说叙述中，仅仅为了交待故事的目的而使用人物对话，即便在当代小说中也是极为普遍的。但是，一旦作家赋予人物语言和对话以心理或情感的内容，问题就复杂化了。恰如卡夫卡所言，人物的心理和情感内容是不可言说的。小说以语言这一特殊符号物质作为表情达意的媒介，使读者必须经历想象过程才能理解人物的心理和情感内容。格非认为，从人物言语的动机来分析，言语的目的在于“敞开”，也就是说它向读者或听众袒露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活动，但实际上语言往往只起到了某种“遮蔽”作用，作家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就能充分利用“敞开”和“遮蔽”所构成的言语空间。《红树林》中“我”和“你”的对话，其实是读者与人物的对话或评价，它最大的功能便是缩短了读者和人物的距离，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下面是一组林岚无意中闯进“红灯区”酒店时，与“我”的对话。
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悄悄问我：为什么？他明明厌恶她为什么还虚情假意地奉迎她？女人卖笑是为了钱，男人呢？男人出卖小白脸上的微笑是为了什么？
我差点笑出了声，我说：你在我面前什么时候能不装糊涂呢？女人当鸡为了钱，男人当鸭不为了钱，为了人民币，没有人民币美元也行，没有美元港币也可以。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你吸取了教训，舀了一勺汤，放到嘴边轻轻地吹着，说。我想起了顶多两个小时前你的那些可以算着丑陋的表演，对你现在的批评社会的口吻生出了些许反感。我说，只要穿上衣服，人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虚伪起来。
你瞪着我，问：你说我虚伪？
也许你自己觉察不到，我说，虚伪久了，也就自以为真诚了。
在感情问题上，我从来没有虚伪过，你红着眼圈说，如果我虚伪，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的精神受过么样的创伤，你知道我的心里埋着多么深的痛苦。你知道我与我的那个所谓的丈夫是怎样生活的……你亲眼看到过我跟马叔是多么好，我对马叔是多么真，可是他一夜之间就变了，他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因为人物是与“我”这个全知叙述人对话，所以人物言语背后的心理和情感内容就能真正“敞开”，就比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来得更为直接，更为袒露，“遮蔽”的含意也直言文面了。莫言真可谓叙事的先锋，正是他在语言的对话或“潜对话”层次上所作的探索和努力，从而摆脱了语言实指意义的束缚，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入到语义之外的广阔的心理领域。上述对话使读者获得了一个心灵泣血的真实女性形象，而非仅是着蓝衣套装显得威严正经、无七情六欲的副市长的形象。
二、“我”用珍珠连缀的文本结构
小说在展示人物及其行为的过程中所确立的叙事方式和线索就构成了作品的文本结构。本文中提到的“结构”这一概念是指静态的文本结构，也就是故事的组成形态。研究《红树林》的文本结构，它依然是莫言敏锐、鲜亮的感觉世界的呈现与组合，没有完整的情节，没有典型的环境，完全是一种随意、松散的结构形式，但并不显得零乱或拖沓。对传统的小说结构，自古就有统一而完整的“整一性”的文体美学的要求，其中，“对称性”是“整一性”的一个重要方面。《红树林》结构首先就呈现了“对称性”的特点，下面由简单的图式表示：林岚——恋人——父亲、丈夫、公公——林岚失望——希望——欺骗——绝望煎熬——追求——结婚——囚犯。
由此可见，莫言小说《红树林》是从更高的层次对生活进行整理并产生出新的结构方式。在莫言看来，生活的真实和统一是通过个人体验和心理来体现的，而个人体验和心理又是无序和紊乱的，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现实和记忆、真实和梦境也常常交织于脑海之中。所以，莫言设计出“我”这个神秘叙述者来完成这一新颖的结构方式，不难看出这也是中西合璧的成果。那么，《红树林》中，杂乱的思绪、记忆的碎片、现实的感受……又靠什么来连缀呢？那就是洒满红树林地域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珍珠，以及巧妙的叙述时间的运用。
1.缀满珍珠的灵魂
在《红树林》中，珍珠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小说的开头、中段和结尾，都有大量关于珍珠的叙写。人物的命运与珍珠息息相关，文中还有篇幅众多的诸国历代皇宫贵戚嗜珍珠如命的传说，以及颇似林岚再生的珍珠姑娘的坎坷命运等等，可见作者的用意。“我”在书中曾多次为“你”收藏珍珠，“我”深知“你”爱珠如命，“你”的灵魂缀满珍珠，“你”的命运与珍珠息息相关，“你”命似珍珠！
小说的开头，作者运用倒叙的手法，在林岚灵与肉遭受煎熬的时候，作者写道：然后她撕下脖子上那条日本产名贵珍珠项链，摔到大镜子上。一声脆响，项链迸裂，数十颗珍珠撞到墙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弹跳、滚动，卫生间里响起凄婉的珍珠音乐。
我知道她是个爱珠如命的人，她爱护珍珠，就像爱护自己的牙齿。到了毁坏珍珠这一步，说明她已经绝望到了可以自杀的程度。
小说的中段，当林岚过生日或是有人想巴结她时，送她的礼物无一不是珍珠——珍珠链、珍珠虎、珍珠衫、珍珠巾，甚至她自己连哄带骗弄到千年难得的黑珍珠。她对珍珠的依赖犹如贾宝玉对宝玉的依赖，主人公在最窘急的关头有把珍珠含在嘴里的习惯，珍珠是她的灵药。“我”知道：“只要你口含珍珠，总能镇定自若，总是能化险为夷。圆润的珍珠在你的口腔里滚动着，使你吐气如兰，使你妙语连珠。”珍珠的神奇描绘在书中第十三章表现得最为充分，作者竭尽其笔力赞美珍珠，纵横驰骋，谈古论今，举出各国皇帝嫔妃无不嗜珠如命：装饰、美容、延寿。“你”给“我”讲了许多关于珍珠的故事，以及珍珠与人的故事，其间无不弥漫着莫言小说的神秘色彩。亦唯有此时，主人公才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脱俗的女人。
珍珠是月亮的魂魄，是凝固了的月光。千年的珍珠能够变化成绝代佳人，她身披着月光一样的轻纱，每隔一段时间，就出水到人间风流一次，留下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重新回归大海。但更奇异的光还是珍珠之光，它们在大海深处闪烁，照亮了水底世界，引导着精神下潜，去参观去体验另外的海底世界。
仿佛珍珠形成的过程，日积月累，把月光物质化，把痛苦物质化，沉淀，重压，磨炼，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亮起来了，突然地就放出了照亮黑暗海底的光芒……其实这都是你的体验，你的体验也就是我的体验，你我息息相通，如同珠与蚌的关系，我是你的骄傲你是我的病。
此为林岚灵魂深处的神思，是灵与肉的搏击、断裂，深处不胜寒！然而，她经历了挣扎、死亡之后，仍贪恋世间的荣华富贵与阿谀奉承，“进入大欢喜的境界”，以至于后来自食其果，承受更大的苦难。当然，这也是文本结构的需要，同样，人物命运的发展亦需如此。
小说的结尾似一首因珍珠滚动而弹奏出的凄婉乐曲，余音缭绕，回荡在人们的心里：“一口珍珠从胃里涌上来，你一张嘴，珍珠就哗哗地流出来……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珍珠从你的嘴里流出来……”珍珠的流出犹如灵魂的出壳，林岚的生命也就停止了。至此，以珍珠为线索的故事也在“我”的叙述中结束了。
2.跳跃于过去与现实之间的叙述
《红树林》的叙事策略，俨然是莫言历史观在叙事上的具体体现。小说中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名词，只能通过故事内容推测其大概时期。小说共十八章附一个尾声，主要讲述林岚和其儿子的故事，形式上是分开的，实则两条线索是交织一起的，尤其后来出现了珍珠姑娘，即林岚的儿媳妇。小说完全靠“我”的叙述展开故事内容，作品第一章是女主人公南江市常务副市长林岚在一个被暴雨冲洗过的夜晚，独自一人开车到她的秘密别墅而展开的一段“身体写作”。其间，因为“我”的插嘴，引出了林岚与马叔、林岚与金大川的故事，以及三十年前的回忆，后又回到现实：吕超男送礼一事。第二章写林岚请老同学参加她的四十五岁生日，其间又有当时任县长的父亲到中学观看运动会的记忆。第三章写林岚的花花公子大虎与其朋友二虎、三虎逛人体宴的秘事。第四章写林岚因“我”的一句话而误入“男妓”圈套，同时，也有“文革”历史的记忆碎片。第七章开始增加了一个神奇的珍珠姑娘，也编撰了红树林珍珠养殖场的故事，林岚父辈们的英雄故事，就来自于这里。第八章主要叙述珍珠的养殖历史，及大虎办珍珠开发公司，在这里他发现了美丽的珍珠姑娘。第九、十章讲述的是林岚得知儿子违法乱纪的事件，并设计为其逃避。第十一、十二章着重叙写大虎对珍珠姑娘的追求，也有红树林故事的回忆。第十三章是林岚和“我”观黑珍珠的场面，及叙写古今中外珍珠的传说。第十四章是写大虎一伙最终强暴了珍珠姑娘一事。第十五、十六章则是林岚当年的婚礼场面和珍珠姑娘将成为林岚儿媳的准备。第十七章讲述的是林岚遭公公秦书记强暴的故事。第十八章表述林岚生下儿子及父亲、公公的死去。尾声是林岚成为了阶下囚。莫言把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切割成许多碎片，肢解了故事时间的顺时性和连续性，并使叙述时间的切入点互相交叉。这些时间流逝中的一个个切入点，把过去和现在联系成一个有机的时间整体。这样，小说就把消除历史的隔绝托付给了时间。叙述人就是靠着对故事时间的干扰、打断，参与了故事的发展。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缠绕在一起，过去的一个个瞬间与现在的叙述行为紧密相连。
《红树林》依然是莫言历时性叙事的作品，然而，它的叙述过去和现实的转换更为频繁，叙述者的角色调节也更复杂。作者叙述策略的多样性，都隐含了其思想和观点。林岚之于珍珠，有其华丽的外表，耀眼的光泽，无限的魅力，然而，却有内心的苦痛，命似珍珠的林岚随着“项链迸裂”玉山倾倒就再难扶起了。梁朝吴筠有《碎珠赋》云：“明珠碎矣！于川之隈，视圆流而失转，见折水之亡回，谢骊宫之瑞饰，粉灵蚌之神胎。若有人兮声茫昧，芳徽断兮明珠碎，明珠碎兮怆何宣，珠兮珠兮不复全。”此乃林岚人物命运之写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