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自说:《食草家族》本来也不是一个完整长篇,是中短篇拼起来的,其中有一些联系,但结构就不是长篇的结构。这本书是我于1987—1989年间陆续完成的。书中表达了我渴望通过吃草净化灵魂的强烈愿望,表达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与膜拜,表达了我对蹼膜的恐惧,表达了我对性爱与暴力的看法,表达了我对传说和神话的理解,当然也表达了我的爱与恨,当然也袒露了了我的灵魂,丑的和美的,光明的和阴晦的,浮在水面的冰和潜在水下的冰,梦境与现实。
说梦:人生之谜的沉思——莫言《食草家族》序
■杨守森贺立华
《食草家族》是莫言的第二部家族系列小说。
与《红高粱家族》及其他作品相比,这是作者的又一部更富于现代哲学意蕴和艺术追求的作品。作者更为成功地运用天马行空、汪洋恣肆的艺术笔墨,在高密东北乡的凝重背景上,以食草家族各色人等的际遇兴衰、悲欢离合为线索,创造了一个深藏着人生之谜,浸透着作者对人生本原意义的探寻与思索的梦幻世界。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随着文艺思想的解放,人性及人的生存状态问题已经成为文学创作的热点之一。作家们或者以人性批判的目光,重新审视已有的现实生活;或者以人的本能欲望为线索,摹写着人类惶惑不堪的精神世界。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这固然有其特定的开拓意义,但因许多作家信守的是或感性或理性的截取生活的单向尺度,人们仍会感到表现生活的浅显,或者不满于作家应有的理性人格的丧失。莫言在前期创作中,对人性及人的生存状态,虽然已经给予了充分的关注,但这种关注,也往往表现出单侧面的倾向。比如在《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等作品中,我们感受到的更多还是人的本能情感的宣泄;在《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作品中,不论对“小黑孩”的同情,还是对“刘太阳”的嘲讽,不论对“我奶奶”个性解放的赞美,还是对日本强盗活剥人皮的揭露,体现的也主要仍然是社会的政治、道德评判的鲜明色彩。相形之下,在《食草家族》中,作者展示给我们的,则是另一番更为浑厚深刻、撩人心弦的艺术天地。
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以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过去与现在、呈现与剖析等错纵交织的艺术视角,通过感性文明与理性文明、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尖锐对立,深刻地揭示了人生宿命般的悲剧困境。
从理论上来讲,人类理想的社会生活的尺度应该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但实际上,这种统一往往是要以牺牲人的某些感性利益为代价的。《食草家族》深刻揭示的正是这样一种两难选择的人生痛苦。作品中写道,为了保证人类的正常繁衍,由皮团长领导,对手脚生蹼的食草家族的男性成员进行了阉割。这无疑闪射着现代优生学意义的理性光辉,但这做法本身却又显得十分野蛮和残酷,终于招致了食草家族成员的奋起反抗。“我”明知梅老师同属生蹼的食草家族的成员,但却禁不住感性情欲的诱惑,与之发生关系。虽然享受了本能宣泄的自由,但在女儿的指责面前,却又感到无地自容。(《生蹼的祖先们》)。按照肯定人欲的感性尺度,作为食草家族成员的A青年与B姑娘的自由结合,或许是无可非议的,但因违背了近亲婚配的理性法规,这一对青年男女却被剥光衣服,活活烧死在高粱秸秆搭成的祭坛上。在感性与理性对立的双重尺度面前,谁是谁非,难以言喻,正如作者用愤激的语言所写道的: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又是一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是“感人的壮举,惨无人道的兽行、伟大的里程碑、肮脏的耻辱柱、伟大的进步、愚蠢的倒退”。(《红蝗》)人类的生存状态,就是这样的尴尬,就是这样的进退维谷。
在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尖锐对立面前,作品同样表现了选择的艰难。作品中写道:城市中虽然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有着优越的物欲条件,但却令人时时感到挤压和恐惧。食草家族虽然居于蛮荒村野,食物粗糙,但却绝无城里人便秘的痛苦,而可以尽享便畅的愉悦。与城市的嘈杂和喧闹相比,故乡的青石条官道上响起的清脆马蹄声才是令人迷恋的美妙音乐。城市标志着现代文明的程度,但却又隐藏着丑陋和虚伪,那位专门讲授马列主义伦理学的老教授,虽然道貌岸然,衣冠灿烂,声称“挚爱他的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但在暗夜中,却与一位似乎是他女儿的大姑娘频频幽会,并且曾经弄得大姑娘“发出绝望的哭叫声”。而食草家族的那位四老爷,当晚辈或其他族人当面谈及他为争夺一个小寡妇,与九老爷持枪相搏的风流韵事时,他不仅不觉赧颜自愧,反倒颇有几分洋洋自得。由此可见,与城市的虚伪粉饰相比,乡间赤诚刚勇的原始人性倒是显得更为可爱。然而,当“我”急不可耐地逃离城市,回到梦寐以求的“家园”时,虽然感到了“像睡在子宫里一样的安全”,但那“野草枯萎,远处的排水渠道里发散着刺鼻的臭气,近处的一堆人粪也发散腥臭”的景象,却又令人“失望”。在“我”记忆中出现的九老妈身陷其中的那条水渠,也令人恐怖:九老妈搅动的绿色淤泥中,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我坚信在中国除了我和九老妈、九老爷外,谁也没闻过这种臭气”。
与这种人生选择的茫然无措密切相关,在对世界及人生的感知方面,作品中漫布的也是一种模糊朦胧、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玫瑰玫瑰香气扑鼻》中的“黄胡子”,到底是不是“小老舅”的爹,连“小老舅”自己也说不清楚;《复仇记》中的“小屁孩”,本来就是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精灵,因协助大毛二毛复仇,遭阮书记枪毙之后,复又化为精灵;《生蹼的祖先们》中的“腊八老爷”,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生死失去了应有的界限;粪便是令人厌恶的,作品中却写成“像是贴着金色商标的美丽的香蕉”(《红蝗》);“我们看到一朵花,红色,有香味,大家都这样说。”作品中却这样反诘道:难道这朵花果然就是红色,果然就是有香味吗?”(《生蹼的祖先们》)。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生生死死,一切就是这样的变幻莫测。总之,在《食草家族》中,莫言以批判和怀疑的视角,试图粉碎正为人类的语言符号以及有关的政治、道德、审美意识规范化和秩序化了的既定世界,使其还原为原始的浑沌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