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本上海人,纽约大学理工学院电气工程硕士。1977年开始任职于美国AT&T贝尔实验室。1998年和2003年先后于Telcordia和IBM公司两度退休。
“好啦好啦,神经病,勿要再唱了。啥事体那么开心?听侬唱,阿拉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陈建平接到爸爸来信,得知申请就读纽约语言学校的I20表已经寄到。他喜不自胜,又唱又跳,对同寝室下放知青的取笑,毫不在乎。
他将目光对全寝室所有人扫视一圈之后,得意地说:“我要成万元户了。”边说,边学着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那样飞腿、转身。
“不,不对,应该说是腰缠十万大洋的陈建平!嘿,谅你们不懂,英文中没有‘万’这个字,所以‘十万’要说one hundred thousand,‘一百个千’。嗨,一百个千啦!”
这个陈建平在崇明农场劳动之余,靠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跟上海教学电台学了三年英文,不时喜欢卖弄。
有知青机灵,轧出苗头,人从床上弹起,一把抓住建平的领子说:“小赤佬,给我讲老实话,阿是侬‘洋插队’有消息了?”
建平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他很快要和这土插队的地方说再见,而且是永远。
建平到了纽约。对他来说,读书是借口,最多不过是副业,打工赚它“一百个千”才是正业。他一脚踏进职业介绍所。
“懂英文吗?”介绍所工作人员问。
“懂点。”
“请随便说几句。”
“嗯……北京烤鸭叫Peking Duck,上海春卷叫Shanghai Spring Roll,东坡方肉叫Braised Pork,左宗棠鸡叫General Tsos Chicken。辣叫spicy,酸叫sour,但酸辣汤叫Hot and Sour Soup,不叫Sour and Spicy Soup。客人吃完饭,要问客人,菜都可以吗?Is everything OK?”说了一大堆,骤停,等回答。工作人员笑了,知道最后一句是双关语,意思是问:“我陈建平英文可以吗?”
“一切OK。你菜单很熟啊。”
“哪里哪里。我把菜单当作唐诗,从上海背到纽约。”
“好!明天上班。不过你不懂广东话,只能去外地餐馆打工。”
路远,多花点时间怕什么,有钱赚,“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建平全身真气流转,心里锣鼓铙钹齐鸣随京胡涌上一片豪情。
样板戏对那个年龄的知青太熟悉了。
找工作,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可是饭店营业不佳。建平上班第一天午饭时间,前后四个小时,只来了一个客人!厨师久久没菜可炒,无聊,拿了炒锅和铁勺,用身体推开门,从厨房出来。一踏进外面饭厅,就嚷嚷:“怎么回事,生意那样差,连一个鬼影子都不上门!”边说,边用铁勺把锅敲得当当响,就像从前在街上卖艺的敲锣帮场子一样。
然而,那位仅有的客人,吃完饭,坐着看报,还没走。等大厨眼光扫到有客人在,太晚了。话已出口,弄得大厨自己、老板兼收银员、侍应生等都非常不好意思,全体僵在当场。
听起来好玩,实际很苦。侍应生是靠小费过日子的,工资只有一块钱一天。客人少,小费少,收入就少。并且收入少也只能忍着,没有工作经验,跳槽很难。初来打工的多多少少都受过这种苦。
一学期过去了。语言学校是季度制,每三个月一学期。第一个学期学费,是他舅舅在他来美前预付的,现在需缴第二学期学费了。以他的收入,在付了房租后,所剩无几,无力负担这学费。他想“正正好好”,何不就趁这当儿,书不念了。人都30岁了,全时全力打工赚钱才是正道。
不读书光打工不是建平临时起意,而是他来美国前在崇明农场就和珊珊一起商量好的。打算在美国苦两年,存够钱,就回去。现在就等和舅舅打个招呼,到底拿的是F1学生签证,是舅舅给担保来念书的,想他不会反对。
正好舅舅打电话来。建平说了情况后,完全没料到舅舅根本不同意。“不念书了?你来美不过三个月,身份就黑掉了,叫我怎么对你爸爸妈妈交代?
“舅舅,念书怎会不想,但我是68届初中毕业,实际上是小学毕业水平,不是念书、念学位的料。”
“但当时不是你自己书念不下去,而是大家都停学上山下乡去了。”
“我打听清楚,这里社区大学,可以补习中学课程,学费又很低。你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先补完中学课程,其实只要补代数这一门课。至于之后学什么专业,你可选择,我也已经为你盘算过,等你来了再详细说。一点眉目没有的事,我不会要你去浪费时间的。”
建平还想说什么,马上给舅舅截掉了。“不要再讨论了,就这样定。你才来美,不熟悉情况,我说了算。一年后,一切由你自己作主。如念书,学费我付。你现在就去学校把I20转到我这里的社区大学来。”
“这里有人去学校办过。只要没念满一年的,学校要收费美金一千。”“一千就一千,那学校是做生意,辛辛苦苦把你从大陆弄出来,总要赚点钱。钱,我会马上寄给你。”
唉!该说的说了,再多说也没用,等去了后看情形再说吧。
纽约市离新泽西州舅舅家开车不过一个半小时。美国交通发达,到处都差不多。只是新州外出要自己开车,不像纽约有很多公交车。
昨晚舅舅同他说了很多话,他最听得进去的是,等他考到驾驶执照,给他买辆二手车,由他自己开车上班上学,那味儿多好,说给崇明同学听,他们不要羡慕死。哦,珊珊来信说,崇明农场散了,上海知青都回城了。她在医院给牙科医生当助手。
学校离家只有两英里路,建平想着昨晚的事,骑着自行车,没多久就到了学校。办完转学手续,问清在学校打工的情形,觉得工资太低,不想干。他立即骑上车,去与学校相邻的苗圃。刚才来校的时候,看到那里有招工广告。想,我从农场来,别的不行,倒腾泥巴,一流。
进苗圃,说明来找工作。只见两个男人正欲挖起一棵相当大的树。那得将周遭泥巴和延伸出来的根都除去,让树根只连着一个很大的泥球。再用麻布包紧树根和泥球,将树拖出坑外,准备出售。
虽然已是初春,气温还是很低。工作着的那两位,猜来都有250磅以上,赤裸上身,阳光下,汗珠闪闪发光。其中一位,停下工作,说:“我们是要雇人。工作就是挖起这二十几棵树,有顾客下了定。时薪3美元。”说完,把建平上下打量一番。
建平5英尺10英寸,180磅。昨晚洗澡时,曾对着镜子,弯起小臂,像健美先生那样秀过肌肉。现在看到这情形,知道厉害,想还是乖乖地回去学校申请食堂那份工,时薪2.1美元,少点就少点吧。
转学注册、食堂打工都已搞定,看回家还早,决定上图书馆,做他最最喜欢的事——读新州交通规则,准备考驾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