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力量是超出我们的想象的。就像人体的细胞液,默默地,无声地,而又无可抗拒地主宰着你的生命。初来美的五年中,像从压力锅里刚刚逃出来一样,除了经济的压力之外,主要的感觉是自由、轻松,看到的是蓝蓝的天、绿绿的树、红红的花。再过五年,生活就绪,更觉得潇洒、豁达,开始为自己的小成就骄傲。再过五年,有意识地拼命享受生活,结婚、生子、车子、房子,忙得不可开交。再过五年,基本的“美国梦”初见模样,再仔细看看电视、电影,开始觉得无聊、庸俗,音乐更是难以入耳,开始感到美国人的所谓性格开朗、不拘小节,不过是头脑简单而已,这是他们的文化造成的,一个不过两百年历史(两个百岁老人的经历),生活相对平静得多的民族,在文化上是不可能有多少深度的。我曾经认识一位IBM的高级主管,他和我交往的目的是拓宽他的视野,了解更多的人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Every time,I met a person like you,I feel all my roots got shaken up,I have to rebuild myself afterwards...”我们交往了半年多,当我开始为他解释一些和历史、社会环境相关的人的心路历程时,这样的内容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他的回答是:“You Chinese people are too complicated.”他用了“complicated”(复杂)这个字,是稍带贬义的,如果说是“sophisticated”,那就是细腻、丰富、深刻了。
这个“何乐而不为”的义务排演,倒是一个不打折扣的、实实在在考察美国社会,学习美国文化的好机会。我以前参加过为政治人物助选的活动,那种场合里,人们多多少少都戴着一层面纱,语言也好像是插着标签的,每个人说的话都像是事先录好音的,除了层层人物的神秘程度不同以外,你看不出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区别。至于艺术界,除了在电视上看过奥斯卡颁奖——明星们浓妆艳抹,袒胸上闪着各种世上稀有的宝石的光彩,走过红地毯,镁光灯闪个不停,女明星们的拖地长裙常常令我担心,要是哪位不小心踩了上去,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场面——别的也就所知无几了。这回不同,这是民间的、义务的,资本主义社会里,金钱权力无边,驱使一切,最难理解的怕也是这“Volunteer”的艺术团体了,他们会演什么样的剧目?什么样的表现形式?为什么要演?演给谁看?卖票吗?赚钱吗?演员们真的没有pay吗?我带着一大串的问题,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来到了指定地点,报到。
Vallejo是美国西海岸的一个海港,曾经是美国的海军基地。这个城市以Blue Collar著称,意思是居民大多是蓝领阶层,造船工人。美国城市的市政府实际上是和Corporation(集团公司)一样,经济上自负盈亏的,他们的收入来自税收,特别是房产税,然后市政府用这些钱雇警察、市政工程师、消防救火队、图书馆工作人员,资助本市的学校教育等等为市民服务。作为海军基地时的Vallejo曾经红火过,后来美国削减军费,海军基地关闭了,Vallejo的鼎盛时期也就一去不复返了。20世纪末,这里开发了我目前居住的“Hiddenbrooke”小区,据说这个小区是经过Vallejo市政府18年的规划,终于于2001年建成的,正当电视台频频报道这一新建的,围绕着世上最难打的几个高尔夫球场之一的城市乡村式的漂亮小区时,纽约发生了美国历史上从不曾经历过的,好莱坞的恐怖片编剧也不曾想象过的“911”事件,投资者的信心第一次受到了无可言喻的打击,美国经济的崩溃也就随之不期而至了。“Hiddenbrooke”的房价经过了五六年的连续高涨之后,一再滑落,房主们纷纷要求降低房产税,Vallejo的市政府再也无力支撑,成了加州第一个宣告破产的City Hall。
“Vallejo Music Theater”坐落在离海边不远的一个shopping center里。出了Hiddenbrooke,一路开过去,市容略见荒凉。第一个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胖胖的女士,见到我们前来,非常热情,显然是有人已经打了招呼,说明会有新鲜血液注入他们的演出团体,而且是Chinese。我们填了演员的表格,提供了身高、体重、鞋子的号码、衣服的尺寸等等,还拍了照片。接下来,一位很和气的女导演Mrs.Adele Margrave接待了我们,了解了一些演出经验之类的基本情况后,进行了声音的audition。我不怯场,凭着一点点声乐的基础,唱了支英文歌,顺利地过关了。小小的排练室里,中间摆着长方桌,演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年龄不等,形象不一,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子。和我以前在中国见过的演出团体不一样,这些人都很随意,不修边幅,闲闲散散,语言上也是肆无忌惮,打情骂俏,也有演艺界那种特有的高傲。后来才知道,他们在一起演出已经十几年了,演出过不下十个剧目。
这次演出的清唱剧的剧名是“Vallejo Follies”,是写Vallejo的历史的,编剧就是那位女导演Adele。她本是戏剧专业出身,现在在医院工作,为此剧,她花了三年工作之余的时间研究史料。说是清唱剧,但是没有作曲,选用了几十条百老汇歌剧和电影里的音乐,填词而成。剧本以一个记者和一个送信的报童为主要穿插人物,利用变换时空,把历史人物和现代人物同时放到一个舞台上来对话,基本上沿着历史的脉络,从不同的角度向观众呈现Vallejo的风貌。
序曲用的是美国人家喻户晓的“Maria”,来歌颂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第一幕就从Vallejo市政府的破产讲起,小报童给名记者送来了一条消息,一条令人难以置信的市政府破产的消息,当然不相信,一通对政府财会人员的调侃,说他们经常出错,这次也不会例外……接着历史名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西班牙绅士Admiral Vallejo曾经是Napa北至Calistoga的土地拥有者,一位军官Captain John Frisbie很得意地娶了他的大女儿,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他用岳父的名字将这个城市命名为Vallejo,他规划了城市的街道,并用美国五十个州的名字来为这个城市的街道命名。学校、教堂到处都是Mrs.Frisbie的设计,这位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将军夫人,在台上洋洋得意地赞美着自己的丈夫,并且和他争执社交的权利,最后被记者赶下台去……一位在旧金山大地震中失去亲人成了孤儿流落到Vallejo的舞蹈演员,用自己的一生为Vallejo的孩子们带来艺术的熏陶、美的享受……一位曾担任市长职务15年之久的女市长格外受到人们的尊重……战争爆发了,Vallejo被选为美军西岸的海军基地,这里曾经创造过17天造成第一艘96米长的Destroyer(海军攻击舰)USS WARD的破纪录的奇迹,远方的工匠们慕名而来,Vallejo为战争的胜利立下了奇功,战争也为Vallejo带来了繁荣……
在众多的故事中,有一幕令我吃惊。“Lower Georgia Street”,海军官兵,造船工人高度集聚的城市,出现了应运而生的“红灯区”。海员们下船,到一种叫“Locker Room”的地方,脱下军装,换上便服,去酒吧喝酒,去舞厅跳舞,也去享受那千古不变的、天经地义的男欢女乐。“Lower Georgia Street”在几十年后的美国东海岸的什么地方,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向往着。让我吃惊的是我们的导演竟然把这样一幕毫不修饰,甚至骄傲地搬上了舞台。对比于某些人对历史的肆意篡改,美国人一切为我所用的做法令人钦佩,参与这个活动以来,我第一次对美国人对历史客观、坦率、诚实的态度,和对人性的尊重以及对生活如此单纯的热爱,由衷地感到佩服。
导演兼编剧、编舞、歌唱演员、舞蹈演员、音响、服装、道具……所有的人都是Volunteer,大家下班之后,不辞劳苦地跑来,兴高采烈地排练。就连我这个本来目的不纯的投机分子,也时时被他们热爱艺术的纯情所感染,尽我所长,帮助导演做一些事情。这些业余演员也有相当好的音乐修养。一个男女声四重唱,四个人拿着谱子,当场就完成了,和谐的美声,毫不费力。这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家人家,年轻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女儿大约13岁,儿子9岁,还有一个在地上爬的小baby。先生饰演剧中的主角——记者,他的儿子演那个小报童,很大篇幅的台词、歌词,都背下来了,演得很好。和他们交谈后,才知道,小姑娘已经当过三次电影演员,演过多场各式剧目了。大家混熟了之后,这位漂亮的、年轻的太太Sheala骄傲地告诉我,她和先生是在这里相识的,是她先生把她从前男友手里硬抢过来的,三个孩子都是在这剧团里长大的;她也导演过一个剧,她离不开这个剧场,她的第二个孩子是剖腹产,星期一孩子出生,星期四她就回到了剧场……我听了,吃惊得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全家每天晚上都泡在这个剧场里,我问她:“孩子们不去学校上学吗?”她告诉我,他们不相信学校的教育质量,他们的孩子都是接受Home education,他们认为自己有能力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比如这排练和演出,孩子们受到的教育不仅是音乐、艺术,更有英文、历史以及社交能力的培养。
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以往的生活方式让我们习惯了,甚至于依赖“群体生活”,一方面我们不会像美国人那样“享受孤独”,另一方面我们也缺乏“独立”和那种绝对的、顽强的“自信”。
两个多月的排练结束了,演出很成功。但是我没能参加“Vallejo Follies”的演出,一方面我已经完成了48小时的罚工,更重要的是我要参加旧金山中央地铁的工程设计。想到这么多意外的收获,如果再有类似的机会的话,我还会去乐而为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