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鎌田茂雄:《维摩经讲話》,讲谈社学术文库,1990年。
(张宇红: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论寒山子诗的禅宗思想及佛教的无常观
肖静
寒山子为唐代著名白话隐逸诗人,出生在陕西咸阳。他曾有过“联翩骑白马,喝兔放苍鹰”的豪放自然生活,并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阔情怀。后因科场失意、“安史之乱”等种种原因使他远离红尘遁迹山林,下江淮,游吴越,最后来到远离尘嚣战乱的佛国仙山天台山。“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在心头”,隐姓埋名,出没在寒岩、明岩一带的野林山川间,每每于林丛野径间得句,便随便题写在松林山石上,诗句浅显通俗,明白如话却深蕴禅机,发人深省,有《寒山诗集》传世。
禅宗诗歌是禅宗思想的载体。与禅宗的终极关怀一样,理解禅宗诗歌具有提纲挈领的意义。所有的禅诗,其主旨都是明心见性,用诗学的譬喻来说,就是要见到我们每个人的“本来面目”。因此,探讨“本来面目”的哲学内蕴,对理解寒山子诗歌具有重要的意义。
“本来面目”在禅宗史上最早见于《坛经》,是六祖慧能在大庾岭头初次说法启发惠明禅心时所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这么时,那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1]惠明言下大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以说,重现“本来面目”是一切参禅者要穷毕生之精力研究的根本大事,是禅宗的终极关怀。中国禅宗的精髓要义,就在于对“本来面目”的重现之上。
在寒山子现存的三百多首诗中,有相当一部分体现了禅宗“本来面目”的哲学内蕴,其主旨都是明心见性。
一、寒山子诗的禅宗思想
禅宗认为,人人皆有佛性,佛性处迷而不减,在浊而不昏。不论是什么人,都自有其灵明觉知之性,即本源的、未受污染的心。只要见到了这个本源心,也就见到了我们的“本来面目”。
那么,寒山子的灵明觉知之性是什么样呢?他的本源的未受污染的心又是什么呢?在寒山子的诗句中,我们随处能够体味到:“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闲于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他的生存状态在诗句中更为清晰:“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在这些诗句中我们看到了他的本来面目:“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茅栋野人居,门前车马疏。林幽偏聚鸟,溪阔本藏鱼。山果携儿摘,皋田共妇锄。家中何所有,唯有一床书。”
从寒山子的诗中我们不难看出寒山子本人的本来面目,这一“本来面目”超越时空,不受污染,它纯洁、清净、永恒,“净裸裸,绝承当;赤洒洒,无回互。踏着本地风光,明见本来面目”[2]。
人的“本来面目”不可能长期停留在清纯无染的状态。精神的本性在于自我发展,它不会驻足在原始的阶段。人生而有欲,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欲是一种顽固地歇斯底里地要求满足的力量。依照精神分析学派的看法,人是由“力比多”驱使的一部机器,而其控制原则是将力比多兴奋保持在最小必需量。自我本位的人,同他人相关只是为了满足本能欲望的需要。如此看来,“本来面目”要在这五光十色充满诱惑的世界中保持一份清纯是何其艰难!人的习性像河水一样,在东边挖一条渠,它就向东流;在西边挖一条沟,它就向西边淌。极易受自然、社会环境的影响。虽然儒家先哲也有“人之初,性本善”的说法,但人只要在社会中生存下去,纯明的本心就容易受到各种污染。因而,重现清净的“本来面目”就成了禅宗的使命。
在寒山子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寒山子重现众生清净的“本来面目”禅意,这种警示世人,希望世人重新回到清净的“本来面目”的句子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例:“贪爱有人求快活,不知祸在百年身。玉带暂时华,金钗非久饰。人以身为本,本以心为柄。本在心莫邪,心邪丧本命。千生万死凡几生,生死来去转迷情。不识心中无价宝,犹似盲驴信脚行。寒山顶上月轮孤,照见晴空一物无。可贵天然无价宝,埋在五阴溺身躯。”寒山子的这几首诗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本来面目”极易受到蒙蔽,蒙受尘垢。提醒人们认知真正的无价之宝是你自己清纯无染的“本来面目”。
禅宗提出“休歇”作为重现“本来面目”的途径。“休歇”,就是“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达到一念不生的境地。但是,一念不生并不是什么念头都没有,否则就沉溺于枯木死水般的顽空、断灭空,这是禅宗的大忌。六祖的“佛性常清静”之所以高于五祖的“时时勤拂拭”,慧能将神秀还没有完全泯灭的净与不净的相对意识加以扫除,从而使佛性回归于真正的清净[3]。寒山子的“寒山顶上月轮孤,照见晴空一物无”与六祖慧能的“本来无一物”有异曲同工之妙。既然寒山顶上的这轮明月是清净的,既然这轮孤独的明月能照见“本来无一物”的晴空,那么即使它在蒙尘之时,也不会改其清纯明亮。“可贵天然无价宝,埋在五阴溺身躯。”这个“无价宝”即寒山子的“本来面目”,它处迷不减,在浊不昏。如此,“本来面目”突破了存在于遥远彼岸的“清净”的预设,而表现为现实生活中的“灰头土面”,即俗即真,即凡即圣,即色即空,火中生莲花,烦恼即菩提。在动态中体证“本来面目”,“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在这首诗中,寒山子将行住、语默、动静、苦乐的体验点化为清纯澄湛的“本来面目”,寒山子这时的心灵,即无心之心,就是佛心,也就是禅宗所指的“本来面目”。它是精神和生命的本源。这就是寒山子最为透彻的禅悟境界。如此一来,理想即可圆成于现实,目的即可落实于途中,日日是好日,步步起清风。在日常生活中见出纯真的本心:“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谿长石磊磊,涧阔草濛濛。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陡步登上寒山,寒山的路悠远而没有尽头,长长的小溪里许多的鹅卵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芒,宽阔的山涧里茂盛的青草在云雾中朦朦胧胧显得分外迷茫……有谁能够摆脱物欲横流的尘世的拖累而超然物外,和我一同坐在白云缠绕的山顶共享这人间的美景呢?这就是寒山子的本来面目,这就是寒山子诗的禅意!以平凡的字句,写出一个宁静安详,一尘不染的世界,让人读了如融洽在大自然中,与辽阔无际的山水合而为一,超越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在寒山子的诗中,我们随处可见他的本源的、未受污染的心。只要见到了这个本源心,也就见到了寒山子的“本来面目”。也就理解了禅宗诗歌的内涵,禅宗终极关怀之要义。
二、寒山子诗的无常观
佛教认为诸法无常,人生为无常患累所逼,不能自主,便产生了种种痛苦。寒山子对此体验得尤为深刻,在诗歌中发出凄切哀楚的吟咏。
1.美好无常
寒山子眷恋天地间至纯至真的美,然而,无常流转,好景成空。寒山子在诗歌中反复咏叹美好事物的凋零衰落,展示了人生的惨烈图景:“城中娥眉女,珠珮珂珊珊。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四时无止息,年去又年来。万物有代谢,九天无朽摧。东明又西暗,花落复花开。唯有黄泉客,冥冥去不回。”长着又弯又长眉毛的女子,佩戴的美玉摇曳出好听的响声,美女欣赏着鲜花与鹦鹉对话,在一轮明月下弹着琵琶。美妙悠扬的歌声余音缭绕长达三月之久,她动人的舞蹈吸引了数以万计的人观看,多么令人羡慕神往的场景啊,然而好景未必长久如此,因为芙蓉经不住寒冬的摧残啊。一年四季,春去冬来,宇宙万物新陈代谢,在如怨如慕,浩然弥哀的喟叹中,诗人对美好无常的迷惘、愤懑、无奈、怅惘,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抒发。
这些美丽的女性,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却遭受无常的玩弄,红颜薄命,晨艳夕枯!这种悲剧性的毁灭在寒山子的心中留下永久的震撼,并积淀在他的意识深层,和种种无常的体验叠加在一起,加重了寒山子的悲剧性气质,深化了无常感的现实人生内涵。
2.生死无常
时光流逝,生死难料。寒山子的一些诗都表达了生死的无常。例:“谁家长不死,死事旧来均。始忆八尺汉,俄成一聚尘。黄泉无晓日,青草有时春。行到伤心处,松风愁杀人。自古诸哲人,不见有长存。生而还复死,尽变作灰尘。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渐减如残烛,长流似逝川。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在这些诗句中,寒山子讲了死亡不可预期,生死无常,生即死,死即生的人生哲理。寒山子的这些诗句非常通俗直白,本身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不确定性、随意性、不自主性,这恰恰是佛教无常观的最好说明。
3.情爱无常
人生在世,充满了种种欲求。欲求是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本能冲动。诸法无常,众人都执以为常,这就导致了痛苦。“年少从傍来,白马黄金羁。何须久相弄,儿家夫婿知。昨夜梦还家,见妇机中织。驻梭如有思,擎梭似无力。呼之回面视,况复不相识。应是别多年,鬓毛非旧色。垂柳暗如烟,飞花飘似霰。夫居离妇州,妇住思夫县。各在天一涯,何时得相见。寄语明月楼,莫贮双飞燕。”面对这种情爱无常的困境,寒山子转而寻找佛的观照,当他参悟了佛教的无常观后,转而表现为对自然景物的静照观赏、对山村野趣的忘我流连。自然清景,对于红尘喧嚣的世人,具有净化心灵、抚平躁动的效用。受无常左右的凡夫俗子,蝉蜕红尘,就可以在大自然中获得审美观照。
综上所述,寒山子对人生无常之苦的体验是深切的,这在深层结构上为他走向佛学、寻求超越奠定了心理基础。从而走向了离情去欲、心不住境的学佛途径。
注解:
[1]“本来面目”在《坛经》里最早出现于惠昕本,成型于契嵩本。参郭朋《坛经校释》第23页,中华书局,1983年。
[2]《圆悟录》卷11。
[3]关于“佛性常清净”至“本来无一物”在《坛经》版本上的变化,参郭朋《坛经校释》第18页,中华书局,1983年。
(肖静:苏州科技学院宣传部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