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哥不替你还债,”黑衫男子说,“我只好剁下你一根手指抵债了。”
突然,黄柏发出凄厉的一声尖叫:“哥!“
正要跨出石门槛的黄松怔了一下,一只脚踩在石门槛上,全身停住了。
“哥,”黄柏带着哽咽又喊了一声,扑通跪了下来,“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求求你……”
黄松转过身,看见跪在地上的黄柏涕泪横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想大步走出土楼,不再回头,但他的双腿像绑住一样,就是迈不开。
“哥,我不该,不该拿你的钱,不该来这赌博……”黄柏一边抽泣着,一边抹着眼泪。
黄松还是往回走,走到黑衫男子的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向黑衫男子张开的手掌扔了下去。
黑衫男子一直面带微笑,抖动着张开的手掌,说:“这是本钱,还要一块利息。”
“这!”黄松被噎了一下,几乎要跳了起来,“你们这是抢钱啊!”
“这是老规矩。”黑衫男子不动声色地说。
黄松心里顿时坠入一片黑暗之中。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手快速地掏出口袋里最后一块大洋,往那陷阱一样的手掌里一扔,掉头而走。
黑衫男子看了看手掌的两块大洋,让它们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对黄柏说:“小子,今天算你好命,快滚吧。”
黄柏惊喜交加地爬起身,却又羞愧难当地勾着头,向大门跑去。
这时黄松已昂首阔步出了土楼大门,走到禾埕上,黄柏从后面追了上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哥……”
“我不是你哥!”黄松气呼呼地说,头也不回直往前走。
“哥……”
黄松不吱声,加快了步子,霍霍霍一阵生风。
“哥,”黄柏追了几步,大声地说,“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没脸见你了,你的钱我会还你,我离开黄家坳到外面去赚钱还你……”
黄松蓦地站住,缓缓转过身看了看黄柏,只见黄柏的手在脸上、眼上一直抹着,那里已经没有眼泪和鼻涕了,他的动作像是一种赌咒,他接着说:“我会还你,我会还你……”
突然黄柏转身跑了,黄松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树阴里,等他缓过神,喊了一声:“阿柏头!”追上去时,黄柏已经无影无踪。
“阿柏头!阿柏头!”黄松的喊叫声飘荡在博平圩上空。
49
遍寻不到黄柏,黄松知道他是跑了,他要到外面去赚钱,他说到会做到,这一点黄松还是愿意相信他的。黄松在博平圩茫然地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关帝庙。他曾经在这里遇到过一个满面大胡子的贵人,那也是一个行踪不定的奇人。黄松希望能再遇见他,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他还是心存侥幸,如果能够遇见他并当面向他说一声“我的土楼快建了一层”,这就好了。可是在关帝庙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除了在地上发现几绺可疑的毛发之外,不见大胡子的影子。
从博平圩回来的路上,黄松走走停停,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他想我建土楼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黄家坳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可是土楼还没建好,兄弟却失和了,最小的弟弟负气出走,这难道是必然的代价吗?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黄松望着莽莽苍苍绵延不尽的群山,真想大吼一声,把胸中积郁的气宣泄出去,可是他喊不出来,只是对着面前亘古不变的群山,徐徐地呼了一口气。这是一口冗长的大气,面前的群山似乎都耸动不安起来。
远远看到了天助楼,虽然只有将近一层高的楼墙,毕竟已经初见模型,黄松的心一下火热地怦怦直跳,这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土楼啊。这时他的精神方才重新振作起来,快步走向天助楼。
黄槐和黄浦在做泥,锄头翻动着成堆的土料。令黄松诧异的是,钟五妹扶着江定水也来到了土墙下。他连忙迎上去,问:“定水师,你不多休息啊?”
江定水推开钟五妹的手,双手叉在腰上,轮转着腰身说:“你看,好了,没事了。”
“还是好了再做,身体的事不能开玩笑。”黄松说。
“是啊,我今天也不上墙,就来这里走动走动,老躺在床上也难受。”江定水说。
黄浦搁下锄头歇气,对黄松说:“阿松头,我家田地里还有活儿,但我一有闲功夫就会来帮你。”
黄松心里还是有一些感动,其实他并不孤独,尽管身边只有江定水、黄浦等寥寥几人,这也让他感到了一种温暖。他爬上墙头固定住墙槌版,和黄浦一人握一把夯杵,黄槐爬上爬下,负责提土和送片石,三个人通力配合,到午饭前奋力夯出了两版墙。
回复兴楼吃饭的路上,黄槐走在黄松身后,说:“都是阿柏头,我不知道……”在行墙过程中他就想说了,但是黄松专心致志地夯着墙,像夯实的墙滴水不漏,他根本就插不话,只好把话憋在心里。
黄松没吱声。黄槐又说:“真的,都是他……”黄松还是不说话。黄槐说:“你到博平圩找到他了吗?他有没有……”黄松缓缓转过身子,对黄槐说:“这事就不要再提起了,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柏头?……”
“他,他走了,他说要到外面赚钱去。”
黄槐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沉默了。黄松也不说了。只有脚下的声音啪哒啪哒,像是心事重重地一路响着。
回到复兴楼里,黄松意外地看到灶间有客人,而且居然是阔嘴婶,一个远近闻名的媒婆,她和黄素有说有笑的,像是忘年交一样。
阔嘴婶抬头看到黄松,说:“哎呀,你大哥回来了,你说话不算数的,我要和他说。”
黄松愣了一下,和我说?提亲?天助楼还没建好,我是坚决不会考虑婚姻的。他立即有一种排斥心理,冷淡地看了阔嘴婶一眼。
阔嘴婶亲热地走上来,一把就牵起黄松的手,说:“哎呀,你这做大哥的,你不知道呀,你妹子有多厉害啊,嘿嘿。”
黄松从阔嘴婶手里抽出手来,不解地看了看正在灶台炒菜的黄素。
阔嘴婶又把肥厚的手摸过来,黄松感觉那就像一条游动的鳗鱼,他的手惊慌地躲着它。阔嘴婶没能抓到黄松的手,在他胸前拍了一下,说:“你这做大哥的,都还没点头,她就跟我开起礼帖了。”
黄松听不明白阔嘴婶的话,眼光从她一张一合的大嘴上又转到黄素的身上,说:“发生什么事了?”
阔嘴婶乐呵呵地笑得没了眼睛,说:“发生很大条的事啦,我在这九村十社也窜了四五十年,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妹子啊。”
原来是表扬黄素的,黄素到底有什么厉害,黄松也说不上来,就对阔嘴婶说:“妹子太厉害,人家不敢要。”
“这你就不知道啦!你光知道建土楼!”阔嘴婶拍了一下黄松的胳膊,黏糊糊的声音带着欣喜说,“人家林坑林族长的二公子都看上她啦,今天就是托我来问名,你这做大哥的,就帮她定夺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要是你没意见,就出个庚帖,我就带过去让人家排生月,这门亲事就算成了一半了,你说呢?阿松头老哥,现在你是长兄啊,由你拿主意。”
阔嘴婶一连串的话,从她阔大的嘴里像磨浆一样流个不停,黄松还没来得及插话,黄素就一边端着刚炒的菜上桌,一边对阔嘴婶说:“行呀,我刚才不是说了?林族长既然想结这门亲事,我也没特别要求,就是希望他能支持我老哥建土楼,至少借给我老哥一百大洋。”
这时事情的来龙去脉,黄松全明白了。他不禁有些怀疑,前几天林文昌慷慨地借给自己十二块大洋,是不是别有用心?——这十二块大洋并没有变成他的一面墙,反而让他和弟弟之间隔了一堵墙,让他丢了两块大洋,走了一个弟弟。当然,这似乎不能怪林文昌,要怪只要怪钱给人带来的诱惑太大了,不过似乎也不能怪钱,钱只是钱,它本身并没有思想,说到底,还是人的欲念害了人自己。黄松想起林文昌和林玉明,他们应该早就相中了黄素,借钱给自己,不过是一种预先的感情投资,心里不免有点不悦。
“妹子,你的话我可以传给林族长,”阔嘴婶灵活地转着头,两边照应着说,“但我还是要你老哥——阿松头,你拿主意,你拍板啊。你说林族长,多好的家景,多好的家风啊……”
“我、我……”黄松一时有些为难,“肚子饿了……”
“你肚子饿了说不出话,你就点个头。”阔嘴婶说,“这说亲的事,不想说不好说不能说的事儿,太多太多了,那就比个手,点个头,我就能明白意思啦。我阔嘴婶端这碗饭也不是一天两天,我眼睛瞄一下就能拿捏个八九分,没有金刚钻,怎揽瓷器活?”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眉飞色舞,脸上的五官充满了表情。
黄松转头招呼江定水和钟五妹、黄浦进来吃饭,接着对阔嘴婶说:“你要不要也坐下来吃?”
“我不饿,我还等着你答复呢。”阔嘴婶说。
黄松看了一下黄素,又对阔嘴婶说:“你问她吧。”
“呵呵,她是不用问了,长兄为父,你不反对就是同意了。”阔嘴婶说。
黄松为难地又把眼睛转到黄素身上,说:“阿素,这事……”
“我是同意了,礼帖我来开就行了。”黄素干脆利索地说。
黄松心里也暗暗惊奇,一个妹子“胆敢”跟媒婆讨价还价,这实在很少听说过。林文昌的为人和家庭情况,还有林玉明的人才和品行,似乎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在阔嘴婶看来,黄家这是高攀了。黄松看到黄素是完全同意而且一副迫切的期待,他还能说什么呢?黄素要趁这时机为他筹钱,他除了感动还能怎么样呢?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只能点一下头了。阔嘴婶连声叫好,说:“好了好了,说一门亲做一件善事,最后能不能成,这就要看你们的缘分到了没有?来,妹子,你把生辰八字报给我。”
晚上,黄松特意等到黄素收拾好饭桌、灶台,走进灶间,很正式地对她说:“素,你当真同意嫁到林家?”
“嗯。”黄素说。
“你、不会后悔?”
“不会。”黄素说。
“我总觉得……”
“你觉得什么?”黄素说。
“我觉得你完全是为了我……”
黄素一时无语。
“如果这样,我用这钱建成了土楼,我心里也会不安的。”
“哥,你想林族长是多好的人家,我嫁到林家是造化呢,我很高兴。”黄素说,“如果我嫁到了林家,两家就是亲戚了,他赞助一些钱财,或者借钱给建土楼,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最后反而是黄松无话可说了。
50
在钟五妹的精心照料下,江定水的身体恢复了,此时,适逢第一层楼墙夯好,他一定要到墙头上拍大板。
站在墙头上拍大板是一件需要技巧和胆量的体力活。在大板的拍打下,脚下的墙体一版一版地震动着,像是天摇地动一样,会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弄不好就可能失衡跌落墙下。对于功夫过硬的泥匠师来说,高墙上拍大板就像一项精彩的表演,腾挪跳跃,舞之蹈之,看起来赏心悦目而又让人捏把汗。
江定水执意要上墙拍大板,黄松有些犹豫,他知道定水师偶然失足,要借此机会洗刷耻辱,但不知他刚刚康复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整层楼墙夯毕,拍大板是检验墙体总体合力和刚韧度的一种方法,如果夯得足够结实,墙角和版层衔接得恰如其分,整体的协同拉力均衡,随便站在墙头一处拍大板,整个四向相连的墙体都会一同震动,震波柔和,如果只是拍打的一面墙震动,其他的都不动,就说明墙夯得不够好了。这活儿定水师要是不上墙,谁又能上?除非定水师请自己相熟的泥匠师来代劳,而这更是一种不能接受的耻辱。
“没事,我上。”江定水说,“说什么也要上。”
“你的身体……”黄松说。
江定水一拍胸脯,说:“这身体好得很。”说着还暧昧地向钟五妹挤了下眼色,害得钟五妹满脸羞得转过头去。
“好吧。”黄松说,“定水师,你要多加小心。”
一干人绕着土墙走了一圈,黄松心里怦怦直跳,对他来说,这是掀开新娘子的盖头。江定水手握大板,从木架子爬到墙头,他挺了下胸膛,向上面的蓝天望瞭望,又向下面的人点头致意,轮流着向手心里吹了吹气。他向前倾着身子,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墙面,全身像是一张弓。他抡起了大板,往下拍打出第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像是定下一支曲子的基调,接着,劈里啪啦,旋律起伏,曲调和谐,整环的墙体微微震动,那些夯得结实的土料像是发痒一样,颤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墙上的江定水拍过这面,转身再拍另一面,身体的转换显得灵巧十足,手中的大板就像是舞蹈的道具,柔若无物,上下翻飞,发出实实在在的声响。
墙下的人仰头看着江定水跳舞一样翩跹,圆圆一周的偌大的墙体一起震荡起来,配合着富有节奏的拍打声,好像整环的土墙都在跳舞,柔中有刚,刚柔相济。大家无不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江定水踩着木架子下来,对黄松说:“这墙夯得好,很好。”
黄松眼眶里竟浮出了泪花,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江定水说:“这几天继续做泥,过几天上棚枕,就开始夯第二层了。”
黄松心里呼地一热,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在他眼睛晶莹闪烁里,天助楼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风吹过,连风也哗啦啦染上一片金黄,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下,巍峨耸立的天助楼像宫殿辉煌壮观。
江定水、黄槐、黄浦从黄松身边走开,各自走到正在做的土料堆前。黄松愣了一下醒过神来,面前的天助楼就消失了,只有一层的楼墙,土楼从来都是一层一层实实在在夯起来的啊,而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空中楼阁。黄松兴奋地对大家说:“我明天晚上来打糍粑,过几天大家好好食一顿棚枕酒。”
中午回到复兴楼,黄素告诉黄松,阔嘴婶来过了,说她和林玉明的生庚合上了,她写了一张礼帖交由阔嘴婶带给林族长。黄松知道等男方派人来“压礼帖”,这就算订婚了,双方可以亲戚相往来。看着黄素淡定自若地说话,那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准备把自己嫁出去的妹子,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管家婆。
“阔嘴婶说,林族长对你很赏识,他会支持你建土楼。”黄素说。
“他已经借过我十二块大洋。”黄松说。
“他同意再借给你一笔钱。”黄素说。
黄松心想,这其实是用妹子的婚姻换来的。他感觉到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就什么也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