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碧,”他叫住了我。我姓耿,不知道他怎么的就称我小碧。“你相信报应么?”他问。
那问题问得突兀,我一下子不知所答。见我没答,他又问:“你信什么?”
我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什么也不信,所以我摇了摇头。
“没有的好,有了心倒不安了。”
看样子他心里好像有话。“怎么会这样呢?”我问。
“那一年我去了几次教会,捐了一点钱,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被他们七手八脚拉去受洗。受洗了没多久,我就和我前妻离婚了。这事说来,是我不对在先。离了以后教会里有些人不乐意,说神不让离婚。我心里很压抑。这次得这病,我就想,会不会就是神给我的报应。”
5
说真的,知道王先生得了癌症后,我还没有觉得特别的恐怖;但是王先生问到这绝症是不是一种报应,让我第一次觉得心底冷飕飕的,阴森可怕。
那天傍晚,雪莉回来了,一脸的疲倦和失望。她没请到那位医生。她说明天一早,还得开两百公里再去请。
“雪莉姐你太辛苦了!”我端出了特意为她熬的红豆绿豆粥。她和我说过,中年女人喝红豆粥好;加了绿豆,是想帮她清凉一下。
接着我便去洗薏米。一边洗,我一边跟雪莉讲了王先生提报应的事。
“他是这么说的?”雪莉很注意地问。
“是。他和他前妻到底怎么了?”
雪莉一言不发,默默地切洗着南瓜,又默默地接过了我洗好的薏米,把它们放进了慢炖锅里。她拿起一块抹布来,把炉子周围的水都拭干净了,才在一旁的桌子边坐了下来。我也随着她坐了下来。
“还记得你上次提到的蓉伊吗?”她问。
“记得,是王先生提起的。”
“蓉伊本来是兰生的秘书,兰生也不知怎么地就喜欢上了她。”雪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种难掩的情绪。“两人越走越近,”她接下去说,“后来,兰生的太太受不了了,就提出离婚。兰生不想离,可又舍不得蓉伊。那一阵那个折腾哟,最后,还是离了。他太太拿走了兰生一半的钱。这都不说,蓉伊很快就住进了这房子,就是楼上走廊那头正对面的那一间。后来,兰生一得了病,你猜怎么着,蓉伊走人了!”
“她走了?!有这事!”
“我还记得那天我硬着头皮上去找她。就在那个房间里,我苦苦请她留下来,别在这种时候离开兰生——这不是在那肝上再戳一刀么!她说:你算什么?你是谁?也配来管我的事。一个女厨子,你要真那么在意他,你嫁给他呀!他快死了,你嫁呀!我还亏死了呢,一半钱都给另一个女人拿走了!”
“她怎么能这么对待你!”我插话,为忠心厚道的雪莉感到愤恨不平。
“那样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她怎么对待我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去求她。”雪莉继续叙说,“蓉伊走了后,兰生差不多丢了半条命。他要么整天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不出来,要么整天发脾气。最让人害怕的是他吞安眠药自杀过一次。幸亏我盯着他,发现得及时。我连夜把他送到医院。‘谁让你把我送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来的?!’这是他给救过来了以后对我喊的第一句话。”
雪莉说到这里,眼睛泛红,嗓子哽哑。我连忙过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清了清嗓子,揩了揩眼眶,接下去说:“我这个人比较笨吧,怎么也找不出理由来安慰兰生,只好编故事。‘有个姑娘,’我说,‘长得好漂亮。她和一个小伙子本来很相爱,后来小伙子不喜欢她了,她就去跳崖。真巧,有另一个小伙子就在那崖下砍柴,姑娘被那小伙子救了,后来他们结婚了,生活可幸福了。’我本来是想暗示兰生,好姑娘好女人并不难找,不需要为了一个关键时候绝情绝义的人而伤了身体,误了前途。兰生听了,回了我一句:‘留着这个童话给小孩子讲吧。’”
我看着雪莉,她额头上那几条淡淡的皱纹似乎是天生的,一开始就长在那里的,和它们上头的几缕银发浑然如一体。
“雪莉姐,你有孩子吗?”我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看到雪莉的身子微微一颤。我意识到我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了。果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雪莉告诉我,她曾经做过一个胎儿的母亲,那是一次被强暴的结果。四个月后,她去做了人工流产。人工流产后,她失去了再孕的能力。
“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孩子是无辜的,无论怎么样,再艰苦再困难,我都应该把他生下来,养成人……每次躺在床上,边上没人的时候,我那可怜的孩子就会来找我,要我疼。他也来我的梦里,和我说话,听我唱歌,真的!……”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感到自己忍不住要掉眼泪。让我感到颤栗的,是她提到上帝因为她打掉了因被强暴而怀上的孩子而惩罚她,不让她再有生育的能力。上帝,难道不应该是宽容的和仁爱的吗?难道不应该因为她遭受如此身心的不幸而更加的让她有机会生儿育女,尽享母爱和天伦之乐吗?人大概,都误解了上帝的心了吧,我想。
我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雪莉告诉我,她后来拼命的做好事,包括尽心尽力照顾王先生,为的就是她那夭折的孩子。也许,也许那样的大苦大难竟是上帝造就好人的途径?
我环视了一下房子,包括壁炉边上那尊有着洁白翅膀的天使。这房子,连同住在这里面的人们的故事,搅动起我脑海里的许多思绪。
一阵铃声从楼上传了下来。雪莉一听脸色都变了。“快,兰生有事,快上去!”
6
果然,我们楼梯爬到一半,就听到王先生喊痛。我们两一前一后冲进卧室,只见王先生蜷曲在床的一角,虽然脸朝内,我能看出他非常痛苦。
“碧霞,你没给王先生吃止痛药吗?”雪莉问我。
“你不是说能不吃就不吃吗?我看他这两天精神好,就……”
“来,你过这边来帮王先生按摩。”雪莉说着,把一个垫子塞到了王先生身体底下,帮他把身体扶正,然后就从肩膀到大腿背部,特别是腰间,轻轻地帮他揉。
我过去,学着她的样开始给王先生按摩。
“对,就这样。我去拿药。”
那天晚上,雪莉和我折腾到了半夜,才把王先生安顿入眠。第二天,雪莉又起了个大早。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这样下去你会垮的。”我说。
“没办法,我得赶去请那位大夫过来。”雪莉一边说着一边披上外衣。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夫?”我问。
“是专家。很难请得到的。他治好过癌症患者。我得赶紧去了。”
“小心开车啊!”我追到了门口。好狗棕豆也跟着我追到了门口。我看着楼前的铁门在雪莉的车后门徐徐关上,下意识地摸了摸棕豆的头。它就在我身旁摇着尾,默默分担我的忧虑。雪莉的暗红色小车在路端消失的刹那间,我突然觉得,雪莉心里,还有点什么东西,是那个未出世的胎儿以外的东西;那东西很深很深,深到也许她自己都没有觉察。
那天傍晚我终于把雪莉给盼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位客人,我估计他就是那位“神医”了。
“这是肖医师。”风尘仆仆的雪莉匆匆和我介绍说。
“肖医师好!”我朝客人点头问好。肖医师五十岁上下,脸色红润,留着浓密的齐耳长的头发。他也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就随雪莉上楼了。我心里牵挂着,端着一壶新泡的茶随后也上了楼。
我悄悄地进了王先生的房间,把茶放在门边的架子上,远远站着,听肖先生的诊断。
“首先,不要惊慌。”肖先生说,“我们都是人,身体都一样,会病,会老,最后会死。不要惊讶,也不要怕,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没怕什么。”王先生低沉的声音。
“再就是,”肖先生继续说:“不要有情绪,或是‘为什么是我得’这一类的想法——对不起,随便给我点喝的。”
“这儿有。”我赶紧倒了杯茶过去。肖先生喝了几口茶,就端详了一下王先生的脸颊,检查他的眼底,请王先生给他看舌头,最后,他开始把脉。
“胃口怎么样?”他边把脉边问。
“最近好像好了些。”雪莉呆着回答。
“让病人自己回答。”肖先生说。
“不好。”王先生说。
“很痛吗?”
“是。”
“消化呢?”
“不知道。”
“睡眠怎么样?”
“不痛的时候,像头猪。”
“好,能睡得像头猪就有希望。”肖医师笑着说。
肖先生到一旁问了雪莉几句后,就掏出一个纸笺来,开始在纸上写东西。
“我给你开十四天的药和食谱。一定要严格按照这个方案去做。假如十四天中有明显的变化:变好或者是变坏,要马上找我改方案。我治好过病人,有八年了还健康地活着,有四年后走掉的,什么情况都有,关键是病人要乐观有信心,并且要配合。”肖先生说话简洁,语气坚决,平时我行我素、不大服人的王先生这时有点像个孩子似的低眼不语。
肖先生把那几张写着密密麻麻药方和食谱的纸交给了雪莉,每一项都有特别的交代。雪莉勤着问,不时在本子上记下点什么。我在一旁认真地听着,那些方子,可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肖先生走了,雪莉又仔细地把那些记录看了一遍,把几张纸小心翼翼收好了,告诉我她要先去歇下,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你再去给兰生剥点柚子吃。”她吩咐我。凡是她听说可以抗癌的东西,只要她觉得有道理,她都尽量弄来给王先生吃。她说着,咳嗽着,要去开冰箱。
我一听她咳嗽,赶紧劝她歇着去。“这些事我会做,你放心歇着去吧。”
7
雪莉累得太凶了,澡都没洗就躺了下来。
我剥了半碗柚子,上了楼。
王先生躺在那里,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觉得这位肖医师的药会有用吗?”他问,眼睛还看着天花板。
“我觉得他不错,一定会有用的。”我回答。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了床前。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突然,他的眼神不动了,就那么看着我。
“王先生,吃点柚子吧。”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像她。”他说。
“我像谁?”我有些意外。
“蓉伊。”
我一个寒颤。我可不想像她。“不会吧。”我说。
“很像。”他重复道。眼睛还盯着我看。
我没再听他说什么,把勺伸了过去。他机械地吞下了那片柚子。
“好吃吧?”我力图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柚子上。雪莉告诉我,柚子抗癌;可是吃东西,不去感觉它,也没用的。
“碧霞,你要是我,你会害怕吗?”他问。
“我,不怕。”我说。我没有多想,一切都是为了给他鼓劲。
“不,你怕,你会怕的。我这样没人爱、无牵无挂的人都会怕,你怎么会不怕。”
“雪莉姐很关心您啊,她忙得都快累病倒了。”我说。
“一开始,我怕极了,”他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花了几个晚上来熬这个怕。我在想,人死了,身体开始腐烂,腐化,什么东西最后烂呢?骨头,大概还有头发。就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一下子没了,没了知觉,没了意识,任凭自然风化他的躯体。”
他的话就像满天阴云压着那么使人感到压抑和担忧,我说:“王先生,这,这都自然规律,大家都一样的,想它做什么呢?”死是赤裸裸的事,我是不大去想它的,我觉得,越想,会越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