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越想越怕的,”王先生说,“就像一个人有什么伤心事,大声哭一阵,哭出来了,就好了。我熬过了那几个晚上后,就不怕了。话说回来,以前也没这个人,宇宙大部分的时间里是空洞无物的。我有时会想,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人呢?我宁愿我永远没有被创造出来,因为这几十年里面,坏的感觉还是多过好的。像是我得了这病,像是蓉伊走了……”
他停了一下,我赶紧又递过去一块柚子。
“蓉伊走了,我就更不怕了。寒玲走了,是我的错。我本来,应该是可以去天堂的,可是我对不住寒玲,怕是就去不了了。”
又是报应!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上帝应该是宽容的吧。”我心里纳闷为什么人的心里上帝是这么严酷,犯了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的也是。你说这天堂,它真的存在吗,人死,他真能复活吗。”
“您没听人常说吗,信则有。”我说。我把勺又伸了过去。他把身子往后靠,抬起头,重新看着天花板,说:“我死了以后要土葬,这样才能保证复活。”
我怔了一下,“圣经里这么说的?”
“算了,随它去。复活了要做什么呢?蓉伊不信教。”他烦躁地说,不肯吃那片柚子。
“我和你一起信!”我急中生言,“你不是说,我长得很像她么?”
他身子略微往前倾了倾,看了看我。“是的,你长得真像她。鹅卵型,我喜欢鹅卵型……”
那天,我总算是把半碗柚子给王先生喂下去了。那以后,王先生就常常要我上去陪她。我心里想,也许有我这个这么像蓉伊的人陪着他,对他的身体真会有些好处。抱着这想法,我就勤着往上面跑,只要他没歇着,我就过去和他聊聊天。
不过我发现,我的行动好像引起了雪莉的关注。我上楼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跟着我。一开始我没大在意,直到有一次,雪莉叫住了我:“碧霞,让我去吧,你收拾一下厨房。”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闪念,明白了我一直感觉到的雪莉心底的那点异样的东西是什么:雪莉爱兰生,而且爱得很深很深。
这个念头让我有种心惊的感觉。我觉得高兴,因为雪莉应该有她的幸福;可我又觉得忧虑,他会喜欢她吗?
“好的,好的。”我连声应道,下楼梯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以后要尽量待厨房里,让雪莉多些机会去接触王先生。
我到了厨房,尽管雪莉开着风扇,那药的味道还是很浓。雪莉和我每天要熬三次中药。那中药里有蜈蚣那样的东西,我从害怕到习惯。每天我们还要炖一小锅薏米、白萝卜、牛蒡、木耳加绿豆羹。青菜不煮,都是洗干净了直接给王先生吃。
这会儿厨房里真的有些乱,水池里一大堆锅碗瓢勺。我卷起袖子来,刚打开水龙头,就见雪莉不声不响过来了。我转过去看她,她脸色黯然。
“王先生怎么样?”我问。
“他让你上去。”她淡淡一答。
“哦,那这里……”
“你去吧,这里我来。”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
我甩甩手上的水,刚要转身离开,雪莉叫住了我。
“兰生好像有点喜欢你?”她问,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我。
“也不是。”我说,“他只是觉得我长得和蓉伊很像。”
“他还是忘不了她……去吧,照看好他。”雪莉一摆手。
8
我上了楼。心里不平静,我特意走到走廊的另一侧,在那间紧闭的房门前站了片刻。那扇门上有个精致的小口袋,里面还插着几张纸。我抬起手来,踌躇了几秒,终于没有去碰那几张纸。我调转头来往回走。
一进房间,我大吃一惊,只见王先生又弓着身子趴在床上,手紧按着肝区。
“王先生,您怎么啦?怎么不按铃?我去叫雪莉姐!”
“不用,你来就好。”
我连忙走过去,俯下身来,按摩他的背和腰。
“你的用力和手感,比雪莉好。”王先生说。
听王先生那么一说,我心里竟有点惊喜:没想到在照顾王先生上,我竟然有超过雪莉的地方!“感觉好些吗?”我问。
“好些。也不知是不是肖医师的药方在起作用,这两天,没有那么痛,痛的时间也没有那么久。”
“真的啊?!”我几乎要跳起来。“我得下去跟雪莉姐说。”
“别那么心急。再帮我按几下。”
“好的。”我一边继续按摩着,一边说:“王先生,您知道吗,雪莉姐跑了两趟,来回总共八百公里,才把肖医师给请来的。她好辛苦。她要知道了,不知要多高兴!”
王先生只是趴着,不说话。隔了一会儿,他似乎舒服了许多。他叫我停手,自己翻了一下身就靠了起来。
“刚才你是不是到对面那个房间去了?”他突然问。
我很吃惊他的耳朵怎么那么灵,“我只是在门口站了站。”我说。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的耳朵对往那个方向去的脚步声特别敏感。”
我下了楼,见雪莉坐在凳子上剥豆子,眼神有些呆滞。我把王先生疼痛减轻的情况告诉了她。
“真的呀?!”她停住了手,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
“嗯,他亲口跟我说的。”
“我也觉得他这几次胃口好了些。感谢上帝!碧霞,这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真是奇迹!”我说。我打心里相信有奇迹。
“兰生他,”雪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他还跟你说些什么了吗?”
她把我问住了。王先生并没有跟我说上几句话,可是那几句话,足够让雪莉伤心。
“不方便讲就不要讲,”她说,“想来我也不应该问。”
“不,雪莉姐,没有什么。我跟兰生没有什么。”我的话很笨拙。我的话使我自己感到惊讶:我是怎么了?怎么这么说话?我和兰生好像真有点什么……
“有什么也没关系。”雪莉低下头,继续剥她的豆子。
三个月中,雪莉跑了六趟远路去接肖医师来给王先生诊治。十月的一天里,棕豆叫得狂欢。雪莉和我正纳闷,就见王先生坐在了楼下的会客厅里——这是我来以后第一次见他在楼下!
“去,把门打开让棕豆进来。”王先生对我说。
“是!”我欢快地跑去开门,那狗一跃而入,直奔王先生来。
她来到了主人身边,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舔着他的手和脚。
“想我了吧豆豆?”王先生摸着她的头和耳朵,拍拍她的背。“好样儿的!”
棕豆兴奋开心地咿呀呢喃,四肢全身都在王先生身边欢动着。
雪莉在一边笑着。她真的很开心,她救了王先生。可是她笑的后面,好复杂。
我也在一边笑着。我很开心王先生康复过来了;可是我不敢笑得太灿烂,我怕我的笑会伤到雪莉。
一个星期后,王先生第一次让我开车送他去公司。
王先生的公司在一个很大的办公楼群里。大门入口处竖挂着一个深棕色木匾,上面用金字刻着“世纪风”三个字。
“我在外头等着吧?”我问。
“不,一起进去。”王先生回答。
一进门是一间不算太大但是很有气势和风格的会客室。墙上挂着徐悲鸿的奔马和李可染的山水。深红色案台后坐着一位年轻的女郎。她一见王先生就站了起来。
“哟,王总来啦?!”一种不确定的表情浮现在她带笑的脸上。
王先生只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径直往里。里面是办公区。我们进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我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和外面那位接待女郎的表情相类:带笑的脸上露着不确定,不确定的脸上带着笑。
“王总!”他们叫道。
“你们还好吧?”王先生问,问得很坦然,似乎不在意那些人脸上的些许尴尬。
“挺好的。”一位先生回答。
“您看上去不错。”另一位说。没人问“您呢,您好吗?”
王先生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对一个高个子男士说,“十分钟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是,王总。”高个子点着头说。
我随着王先生上了二层楼,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前。门是锁着的。王先生掏出了雪莉前天晚上帮他重新准备好了的钥匙串,很快找到他要的那一支,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银色的灯亮了。
“坐。”王先生示意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自己走到了办公桌后头。他案头的灯亮了,发出柔和的暖光。他座位的边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画框,我认出来里面镶着的是韩美林的温馨小动物画。
王先生往那里一坐,简直就判若两人。一个人病在家里,和一个人好好的在工作上,竟是这样的迥异,从内在的精神到外在的气色。
我注意到边上的架子上头满是灰尘。“我忘了带块抹布来了。”我说。
“水房里应该有,不过,先不忙,等会儿李浩进来。”
“哦,那我先去一下水房。”
我想回避,没等王先生同意,我就起了身。
9
洗手间很宽敞,所有设备物品应有尽有。我打开头上的一排小矮柜,找到了我要的抹布。我湿了抹布,回到王先生办公室来。我把两边的架子都抹干净了,就对王先生说:“我在那边的读书房看看书。”
“这门进去有个小电视房,”他说,“你去拿几本书和杂志出来看。”
王先生显然是希望我在近处。
“好的。”我说着就进了小电视房。
电视房不大,除了一台电视外,还有一个书架和一些书。我看出那上头也是一层灰。正想着等会儿把这里也抹一抹,就听高个子李浩进来了。我拿了本《读者文摘》,轻轻走出来,坐在通道的门边上。
尽管我脚步很轻,还是惊动了李浩。他回了一下头,问王先生:“我们要不要去会议室?”
“不必,她不是外人。你把上个季度和这个季度的数字给我看看。”
“在这儿,我都带来了王总。”李浩把几个文件夹放在了王先生面前。王先生翻开一个,看了看,又翻开另一个,我清楚地见他眉头皱了起来。
“为什么还跟高质买货?”他的眼光犀利,直盯着李浩。
“这……”
“我离开前特别叮嘱,马上转跟绿石买,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做?”
“公司几位经理开会讨论过了,高质给我们的价钱非常有竞争力……”
“有用吗?”王先生没让他继续讲下去。“顾客抱怨连天,你的销售情况已经说明了一切。”
“眼下……”李浩扶了扶眼镜,“订单都处理了,那边和高质也签合同了……”
“免费送给顾客这一次;中止合同,付罚款。”王先生说。
“是,王总。”李浩很谦卑地说着,小心翼翼站了起来。
“我还没有说完。”
“王总还有什么吩咐?”
“你通知下去,今天下午两点请老赵、小白和杰克在会议室开会。”
“好的,我马上去安排。”李浩走了两步,好像想起来什么,又转过身去:“王总,您瞧,光顾了谈公事了,您身体好些了吧?”
“是,好多了,谢谢。对了,麻烦你请小夏来一下。”
李浩走了,我敬佩地看着王先生,他被病魔折磨时的情形我还历历在目。这么果断、这么精明强干的人,愿病魔从此远他而去吧!
小夏来了。王先生压低了声调问她:“蓉伊有没有消息?”
小夏也低着嗓门回答:“她回上海了。”
王先生表情沉静,“谢谢,你可以走了。”
矮矮胖胖的小夏出去了,王先生坐了下来,双手合着放在鼻梁的下端,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在想。我走了过去。“王先生,先回去吃点东西歇一歇吧,下午还回来开会呢。”
王先生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就站了起来。
我跟着王先生走过办公区的时候,人们的眼睛注视着我,注视着王先生,那里面,也有李浩。
“王总,慢走!”
王先生没有回应什么。我瞥见四周的男男女女衣着讲究,有些不自在,就在众目睽睽中跟着王先生走出了公司。
他默默地上了我的车。我觉得他有些疲惫,这疲惫似乎是心理的。
“您的公司好大。”我说。
他淡淡一笑。“其实我真不想做了。”
“这么大的生意,为什么不想做?”
“生了这场病,也算是死过了一次,又经历那么些事,我看透了许多。真想过一种安宁的日子。”他看了看窗外,接着说:“可是又感到还得做下去,需要这么做下去。也许只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