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路
1
手里拿着那个剪下来的招工启事,我徒步来到了向阳坡111号。
向阳坡是一条斜斜往山上去的路。它和我小时候走过的山路有些相似,两边有山谷跌宕,山峦绵延。我在晨曦下往上走,贪婪地看着路边似曾相识的野花和它们上头的露珠。路上有许多高低起伏,在低处,你不知道路会怎么延伸。
一路上可以看见漂亮的洋房镶嵌林间,向阳坡111号就是那漂亮洋房中的一栋。我发现它比其他的洋房都更加精致和豪华。古典形状的“111”三个字雕刻在青铜色的信箱上;那信箱就立在高过人头的雕花栏杆外面。栏杆里一排修剪齐整,花开点点的灌木,我抬起头,看到了楼房的红色瓦顶。栏杆正门是关着的。我站在紧闭的铁门前,正找不到进楼的路,忽然听到几声狗叫从一侧传了出来。
我顺着狗叫声走去,一条石铺的小径把我带到了楼房围栏的侧面。围栏内,一只棕色狗站在那里,警觉地竖着耳朵,一会儿低声嗔吟,一会儿高声叫唤。
我怕狗,真希望这时候主人能从里面出来为我挡挡那狗。我在外面和狗对站了足足有三分钟那么久,不见有谁出来。“怎么办,掉头回去?”我问自己。“没用的东西,”我自己回答,“你还要不要这份工作了?”
根据征工广告,这是一份高薪的家庭工作,上面还特别注明工作环境佳,有自己单独的居住套间,甚至还有电视、网络等等便利。这么好的工作,就因为一只狗就放弃,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我壮着胆,抬起手来,轻轻打开铁门里面的门闩。“吱呀”一声,门开了。
说来也奇怪,我一进去,那狗反而不叫了。我转身把门关上后,它竟开始摇起了尾巴来。我慢慢往里挪步的时候,它就跟在我的脚边走。
我走了一大圈,绕回了楼房的正门,我按动了门铃。
门内好像深不可测似的,我听不见门铃响,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突然听见一边有门开的声音,接着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走这边吧。”她对我说。
中年女人留着一头烫发,穿着一条镶边的白底淡花齐膝围裙。我端详了她片刻,她看样子不大像是这房子的女主人。
不管怎么说,中年女人领着我进了这栋华丽的洋楼。
“坐。”她说。
“谢谢。”
“来应征的吧?”她问,上下看着我。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碧霞,耿碧霞。”
“名字挺好听的。”她露出了笑,很温和的笑。“你来这里工作,得有耐心,有思想准备,因为这是一份照顾病人的工作。”
“哦。”我有些意外。招工启事上的确提到要有耐心,却没有说是照顾病人。
“现在我就带你去见王先生。”她说,脸上仍然温和地笑着;那笑里似乎另有一种东西,我说不好。
“好的。”我也笑着应道。
我跟着中年女人上了二楼。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两扇紧闭的咖啡色房门前。
“你先在这里等着。”中年女人对我说。说完她轻轻敲了几下门,停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推开门,进到了房间里去。
我站在门外,耐心地等着。里面似乎一点声响也没有,我正有几分纳闷,中年女人探出了头来。“你进来吧。”
2
我有些拘谨地进了房间。
这是一个很大的卧室,天花板很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天花板。淡咖啡色墙壁,落地玻璃窗上配有白色和深棕色两层窗帘。窗帘的一边有个走入式大储藏间和一道通向盥洗间的宽敞入口;另一边,是一张大尺寸铁床。几个重叠着的枕垫上,靠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看上去四十一二岁光景,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眉间憔悴。
“这是王先生。”中年女人介绍说。
“王先生。”我规矩地叫了一声。
王先生有些吃力地抬起了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垂下了眼皮。
“愿意就留下吧。”他说。
中年女人和我对视了一下,她示意让我先出去。
“把棕豆给我拉过来。”只听王先生又说。
“我怕她打搅您……”
“拉过来。”
中年女人对我说了句:“稍等。”就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她拉着那条棕色狗上来了。那狗唤了一声就不叫了;它小跑着到了王先生床前。王先生看着它,目光温和了起来。他伸出手来,让狗舔着、亲着。那场景让我感动,我看到了王先生脸上一丝微微的笑。
我走出了房间,重新到了走廊。走廊边上挂着好几幅油画。其中一幅我见着就觉得熟悉:是梵高的向日葵。还有另外几幅风景画,底下都有英文落款。向日葵的边上有一幅醒目的画,我认出上头画的正是向阳坡111号这栋楼的正门。
我注意到,走廊的另一边,还有两间卧室,正对的那间房门紧闭,和它垂直毗连的那一间门好像虚掩着。
中年女人和狗出来了,我跟着她下了楼。我举目四望,突然感到楼里是这样的冷清空荡。这么大的一栋房子,怎么只有一个病人、一个女人和一条狗?
我们到了原来的那个厅堂,中年女人把狗牵出门外后,重新让我坐了下来。
“我叫雪莉,”她说,“在这里专门照料王先生的饮食。王先生病得很重,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才又请了你来。”
“是这样……”我点了点头。
“既然你要在这里工作,我也就不瞒你了。王先生得的是肝癌,晚期了,手术不了,所以就住在家里。你愿意做吗?”
我倒抽一口冷气,万万没有想到我应征的是这么一份工作。这,别的不说,这份工作究竟能维持多久?
我觉得我这么想有些不人道,心里犹豫,一下子答不出来。
雪莉看出了我的犹豫。“你不必勉强,这实在也不是一份容易的工作,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
“请问你在这里做了多久了?”我问。
“算来也有七年了。”
“这么久了?”在我看来,伺候这么一户人家七年,不是件易事。
“是啊,我来的时候,王先生的生意正困难,家里也乱,我就这么一直做下来了。”
雪莉大概四十三四岁,圆脸,略有些宽的鼻梁,中等个子,胸脯丰盈。我想起了哪本书上说的,身体丰满的女人,才具备支撑一个男人的能量。虽然我不同意那个说法,但是眼前这位雪莉,她应该就是男人——特别是眼下的王先生——最需要的那种温柔、坚韧和能干的女人。
“这么大这么气派的房子,看样子王先生经济上很成功?”
“那是。他本来在中国大陆有很大的生意。”
“本来?”
“这人一病,什么都跟着……”雪莉没有说下去,话锋一转她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工资肯定没有问题。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我在雪莉面前默默地站立着。我曾经应征过类似的工作,也是一户非常富有的人家——不过,没有这家豪华——记得那时候是男主人亲自和我见的面。
“我们这是高薪家庭工,你要想在这里做,就要有思想准备。基本上,墙角是不能有灰尘的,那落地玻璃不能见到斑点……”男主人的声音很生硬。
“要不,你回去再考虑一下?”我的思绪给雪莉轻轻的一声问打断了。
“不用了。”我脱口而出,“这份工我接下来了。”
3
我开始了在王家的工作。雪莉告诉我,本来家里还有一个专门做清洁卫生的,前不久因为害怕伺候病人,辞了职。
“清洁卫生的工作就我们两分担吧。”雪莉说,“房子大,很累人的。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照顾好王先生,其他的,可以放一放。”雪莉说话的语调虽然很平和,我能看出她在尽量掩盖她心里的某种焦虑。
“你是不是王先生的亲戚?”我忍不住问。
外面的狗无端吠了两声。雪莉往外面看了看,随口说道:“我和棕豆一起到的这个家。”
我记起来了,棕豆是那条棕色的狗。
“当时她腿有点瘸,没人要她。王先生挺好心的,还花了两百元买下了棕豆。这动物也有人情的,棕豆和王先生可亲了。也是缘分,我来的时间久了,有感情了,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
“你这边没有别的亲人?”不知怎么的,我对眼前这位女性好奇了起来。
雪莉摇了摇头:“我的故事长着呢,往后有机会再慢慢聊。我先去喂棕豆——对了,没有,我和王先生不是亲戚。”
雪莉说着就出去了。
雪莉出去了后,我就按着她事先的吩咐上楼给王先生量温度。
王先生跟我第一次见的那样,靠在床头的靠垫上。他的眼睛无神地看着窗外。听见我的敲门声,他把头转了过来。他看着我,没有作声。
“我给您量一下温度。”我说。
“不用了。”他没有表情地说。他的两道眉毛很黑,显得很有分量的嘴唇自然伸展,双颧含蓄。他没病的时候一定很精神,我想。
“雪莉让我给您量的。”我说。
“量有什么用?”冷淡和乏力使他话音低微。
“要是有温度,就得吃药。”
“吃药有什么用?”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你回答,吃药有什么用?”王先生重复他这问题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微光。
“雪莉说……”
“我问的是你。”
“雪莉说,在新的医生到来之前,药一定要继续吃。”
王先生的眼睛里增加了些许亮光,“她说她要去请新的大夫来?”
“我是听她这么说的。”
“没用的。”王先生说着,重新把头转了过去。“那大夫要能治这病,早发财了。”
“雪莉说……”
“好了,”王先生打断了我的话,“要量就量吧。”
温度出来了,三十九度。我一看,慌了。王先生身上肯定是哪里感染了。我连忙到走廊的柜子里拿消炎药。
我一手拿着药,一手端着水,小碎步走回了王先生的房间。
王先生一见我端着水进来,把头一扭。“不吃。”他说。
“可是您有烧。”
“让它发,也许还能把烂细胞烧死。”
我站了片刻,一缕遥远的往事不知怎么的飘过我的脑海,一句话顺口而出:“这种病,也不是说就治不好的。”
王先生一听,扭过了头来。“你见过谁治好了吗?你当过护士吗?”
“护士我是没当过……”
“那就少说话。你知道我的护士怎么说的吗?她说,都是骗人的,没有一个病人活着走出那间医院。”
“护士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感到愤怒,我的声调提高了。“我有个亲戚,也是这种病,他治好了。”
“治好了?他是什么癌?”王先生的脸色是那样的暗淡,以至他眼睛里每闪过的一道微光都显得明亮。
“和您一样的。”
他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说:“我不信。”
“他是我姨的儿子。”我继续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说真的,我也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这种时候,我只是想尽办法让他吃下这药。一来是雪莉的交代,二来我也不忍心看着他这样虚弱下去。
王先生不说话了,脸上肌肉也显得放松了一些。于是,我把药片放在预备好了的汤勺上,稍稍弯下身来。
“咱试试吧。”我柔声说道。他顺服地松开了嘴唇。一个强悍男人的顺服很让我感动,也让我欣慰。听人说,病人像孩子,真是这样的。
我慢慢地、轻轻地把药片送进了王先生嘴里。接着,我舀着杯子里的温水,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王先生一口一口地喝,不时抬起眼来看看我。
“蓉伊走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4
服了几次药后,王先生退了烧。我好高兴!没想到这样消沉的绝症病人居然因为顺从我的话吃了药而退了烧!我跑过去告诉了雪莉。
“这说明兰生还是有希望的。”这是雪莉听了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了我一直没有看到过的光泽。我猜想“兰生”就是王先生的名字。
那天下午,王先生休息得很安稳,雪莉和我一起在楼下清扫整理。雪莉叠着满床的被单毯子,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人哪,不怕没朋友,就怕得病。”
我听出雪莉话中有话,就抬起头来看着她,想听她说下去。
“你不知道兰生原来的朋友有多少,这房子都能坐个满。他还是年轻,病刚发现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不能跟人家讲,那么大的生意,影响下去不得了。他说他只跟一两个相知的朋友讲。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讲都还会透风,何况讲了。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大家也都不来了。”
“我听王先生提到一个叫蓉伊的?”
“别提她了。”雪莉一听,脸顿时拉长了半寸。她不说,我一时也不好再问,不过心里却开始起疑团。
第二天一大早,雪莉告诉我她要出趟远门去请医生。医生在两百公里外的山区,雪莉说她要去把他接来给王先生诊治。“我们得有信心。有信心,事情就成了一半。”出门前她对我说。
雪莉感染了我。不知不觉地,我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栋房子的一部分。雪莉一走,我就按着她的吩咐为王先生准备早上的蜂蜜水和稍后的木耳羹。准备好了,一看差不多七点半了,我便上楼去看王先生。
王先生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见我走近,他主动伸出手来把杯子接了过去。我静静地站在一边。四周很静,我能听见他缓缓地喝水的声音。等他把杯里的蜂蜜水全都喝完了,我就走过去,拿起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正准备往外走,他叫住了我。“先别下去,待会儿。”他说。
我把杯子放到身边的架子上,重新默默地站着。
“坐。”他指了指我身边的椅子说。
我坐了下来,想着要跟他聊些什么,不管怎么说,一定要讲些积极的鼓励的话。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问我:“你叫耿碧霞?”
我露出了微笑,“是的。”
“你姨的儿子,真的治好了么?”
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我妈是这么说的。”
“你妈?你没见过你的表哥么?”他皱了皱眉。
“呃……他们住省城里,我们住乡下。很少能见着的。不过,我妈妈和我姨常通信。”
“哦,是这样。”他不说话了。
我是一个很不会交谈的人,不知道怎样活跃气氛,也不善于维持一道谈话。于是我说:“王先生,您先休息,我待会儿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