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洛英跟着他默默地往外走,并且坐上他的轿车。尽管她的心里一直在挣扎着:不,不!可她发现她的理智已经对躯体失去了控制,她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只剩下一副躯壳了。她觉得自己像个有过吸毒史的人,虽已戒毒多年,一旦面对诱惑,占上风的往往是魔鬼。难道人活着就得忍受灵与肉的折磨吗?洛英感到活着并思想着,对她而言真的是一种痛苦。
一路上,都是他絮絮地述说着,讲他的婚姻,讲他的工作。他说如果不是她——他的妻子,他或许一辈子也不懂得怎样做一个成熟的男人,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是她让他懂得夫妻生活的情趣,他也因此才明白当年他与洛英之间的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两人的无知,“我是第一次,你同样也是第一次,只是当时我却不在乎,也不懂得珍惜”。所以,他对她越来越感到内疚,所以他得来看看她,也许不能够改变什么,可他就是想来看看,看看也好呀。他说他依然在港务局上班,只是偶尔为她打打下手,他发现越是有钱的人钱越是来得容易,所以人的奋斗史中可以欣赏的只有其原始积累的那一段,而他则没有原始积累。他走的是捷径,他通过婚姻解决了他的原始积累,所以他并不后悔,也无法后悔。虽然他对这种生活并不是很满意,可他已离不开这种生活,这正是许多人所向往的,所以他没什么抱怨的。可他就是想来看看她,她让他怀念起以前的时光,尽管那些时光并不是美好的,可他就是怀念,怀念那种笨拙,怀念那种毫无技巧的纯真……他驾着车边絮絮地述说着,也不看洛英是否在听,他只是觉得他该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他有一种感觉,如果再不说出的话,也许将来永远也没机会。直到洛英听累了,提醒他该吃饭了,他才停止了思想的流淌。两人都累了,想累了,说累了,听累了,Let It Be!于是两人开始潜心研究今天的午餐。
“你现在是大款了,我得狠狠地敲你一顿。”洛英觉得现在只有吃才能解决一切问题。
“老城不老但是很小。”他驾着车在老城的大街小巷熟练地游走着。
“因为老的已经死去了,而小的们还没长大。”洛英觉得很奇怪,他对老城好像并不陌生。
“因为在找你之前,我就已经把老城摸个遍,对你生活的环境不稍作了解,我怎么面对你呢?”洛英觉得他已经像个老练的商人了。
最后洛英决定就到老城宾馆的西餐厅吃牛排。他笑了,“狠狠地敲一顿”也只牛排而已。但洛英不管他,因为换上老城的任何一个人,她是不会同他一块到宾馆消费的。老城财政少得可怜的那么一点薪水,够不上两人西餐厅的一餐牛排!所以尽管洛英在X市时就喜欢吃西餐,但回到老城后,她就彻底改掉这个“恶习”,现在终于是有机会重温旧梦,她才不管他的取笑呢。
她要了份黑椒牛排,他觉得很奇怪,以前她是不吃辣的,怕影响视力和声带。然而她却吃得很香,尽管她辣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辣得舌头都麻木了,她却觉得很过瘾,辣得好,最好连思想也给辣麻了,那才好。他又帮她要了份冰啤,她大口大口地喝,晶晶凉,透心凉,把心头的火气都浇灭了,不过舌头的感觉更麻了,麻得好。她发现他似乎没怎么吃,她很开心,觉得胃口更好了,于是又要了一份椒排和冰啤,可是这回她没吃多少,就觉得头沉沉的,连嘴都懒得张开,她只好用手托着下巴,愣愣地望着他。她看到他皱着眉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想说没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懒得说出口。她看到他示意侍者过来结账,并让侍者帮他开个房间,她觉得更可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笑得更灿烂了。
他扶着她往客房部走,她觉得她可以自己走,可是既然他想扶,就让他扶吧,她也省得吃力。
房间里开着冷气,真舒服,洛英斜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大脑很清醒,她知道她是喝多了,可她却希望再来一杯,因为她觉得她口里心里有团火烧得让她难受。她在沙发上躺下,她觉得她累了。他却拿着杯水喂她,水太烫,而且她也不想喝,于是她一把推开,没想到却那么用劲,把杯子给弄掉了,水洒了出来,把两人的衣服都弄湿了,水很烫,她抖了一下,他赶紧拿了毛巾解开她的衣服帮她擦,擦着擦着,他突然深深地埋了进去。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着,冰凉、细腻、光滑——蛇一样,但她却觉得在她滚烫的身上这让她觉得很受用。她觉得自己像座休眠火山,岩浆在地底奔腾着,激荡着,在寻找着突破口,她蕴集了所有的力量本能地往上冲,她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强大,她有着破坏一切的力量,她要毁灭自己还有附着于她身上的一切——因为她是一座火山!
当他们清醒过来时,已是近黄昏。洛英拥着被坐床上,想起了西方的一句诗:是梦还复梦,是梦也休醒。如今她已醒过来了,又该如何面对这现实呢?令她觉得痛苦的是,在梦境里,她是如此的清醒;可在现实中,她却又混沌了。她觉得她像是初生的婴儿,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所以总是在白天昏昏沉沉地睡着,到了夜晚却又出奇的清醒,为自己降生在一片黑暗中而号啕大哭。
洛英不想吃饭,中午的那一餐至今让她觉得恶心,她想今后她是再也不吃牛排了。她也不想走出宾馆,她觉得只要还留在里边,就可以不必面对现实。就像儿时的她,认为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做她的白日梦。
于是他带她到宾馆的茶座喝咖啡。宾馆的茶座有着全城公共场所唯一的一架钢琴,以前还请了一位琴师弹奏,现在因为生意不景气,不再请琴师了,钢琴便成了摆设,不过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在那,虽一声不吭的,却自有一种艺术的高贵与尊严。
他的兴致不错,洛英的心情也不错,只是有点疲倦,因为好久没有如此全身心地投入了。茶座的咖啡煮得不错,他连喝了两杯,还意犹未尽。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位很会吹牛的大学老师的名言:会喝才会吹!果然他开始吹了,其实也不是吹,只是他讲话时靠得很近,近乎耳语了,说话时吹得她的心里痒痒的,恬不知耻地生出了不少柔情,让她气不得,恨不得,频添烦恼。他告诉她这次他们单位派他到大连去,与那里的兄弟单位交流“五一黄金周”的安全对策,他的两个同事已坐特快提早去了,从杭州沿途游历而上,工作游玩两不误。他本来是和他们一块的,临行前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他必须得见到她。这么多年来他从没在意过她,现在想起了,却是那么的强烈,使他觉得即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赴汤蹈火?”洛英觉得这很像言情片的台词,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并且很夸张地摸了摸他的胸口。
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时语塞。两人都想到了一些事,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了。
好一阵子,他站起身,向前台走去,跟侍者说了句什么,就径直走到那一直沉默着钢琴前,打开琴盖,深吸了一口气,试了一两个音阶,就熟练地弹了起来。洛英听出来,那是一首英文老歌《Right be here waiting》,当听到后面回肠荡气的“Wherever you go,whatever you do,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Whatever it takes,Or how my heart breaks,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那一段旋律响起时,洛英不由得泪如雨下。洛英想,不管他过去如何,他将来会怎样,能够拥有这样的夜晚她已是知足。
他弹完一曲后,他坐到了她的对面,握住她的手,很认真地说道:“陪我一块北上好吗?你可以不必跟我到大连,就在北京等我,在那好好玩一玩,然后我们俩一起到敦煌,你不是一直梦想着去敦煌吗?我跟你一起去圆这个梦。也许咱们就这一次机会了。在来之前,我就一直犹豫着,不想打破你平静的生活,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总觉得我不来找你的话,也许此生再无机会,你不给我机会,别人不给我机会,上帝也不允许。我很自私,可我又很害怕,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害怕到死还听见你绝望的呼叫。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敢奢望,可是我知道你活得并不轻松,就让我们放纵一回吧。如果上帝要惩罚我们的话,就让我们死一块儿,那也不枉咱们活一场爱一场。”他说得又快又急,又乱。
洛英再一次的泪眼婆娑,她觉得她在他面前已失去了独立思想的能力,即使此刻他让她死,她也不会拒绝的。
“你这是让我跟你赴汤蹈火。”
“是赴汤蹈火,难道你不愿意吗?”
洛英很明白他们之间肯定的个无言的结局,能有今夜的柔情似水,她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将来会出现什么事,她觉得都不重要了。
第二天,也就是5月7日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洛英就和他一块到省城坐飞机到北京,然后他在北京转机到大连,而她留在北京等他,顺便好好玩一玩。可后来,她改变了主意,她坚决要跟他一块去大连。她开着玩笑说:“上帝要我把你给盯紧点,你甭想再次把我给甩了。”
他无可奈何,只得同意。
临上机时,洛英心情很好,她塞着耳机,正在听日本作曲家喜多朗关于敦煌的一组曲子,里边有《丝绸之路》、《飞天》、《方舟》等,洛英把耳塞往他耳朵塞了一个,笑着说:“让我们一块儿‘飞天’吧!”
飞机起飞了,伴着《飞天》空灵悠扬的绝响。
……
那晚,正在值班室与小护士斗嘴的医生忽然间想起好久没跟所谓的“老婆”联系了,虽然彼此觉得像鸡肋,食之无味,毕竟弃之可惜。他于是很有跟她说话的冲动,便到休息室给她打电话,可他一遍遍地打她的手机,都是不在服务区。“也许她跟人私奔了”,医生悻悻然地自我解嘲道,心里边却想着,那种人有人要才怪呢。忽然,他被十点的晚间新闻的那则消息吸引住了:
……2002年5月7日晚9时40分左右,中国北方航空公司一架麦道客机坠落在大连附近海面,这架执行北京至大连飞行任务的飞机上有旅客103人、机组人员9人……
医生心里恨恨的,好像在那架飞机上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