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劝
老谢和淑慧老两口坐在房间里犯愁。为他们宝贝女儿找个好婆家的行动，已经进行了一年多，就没有一次能称心如意。刚开始，他们埋怨媒人找来的都是些农家子弟；往后，他们又埋怨媒人找来的都是工商业界的人士。因为事实让他们承认，自己家庭毕竟是个打工仔，尤其女儿的相貌平平……唉，贤惠有什么用呢！人家总看不到。
月前，淑慧又拜托了亭石村的洪大丫、垵前村的萧妹婆、苏山村的苏秀嘴……让她替女儿找一门婆家。人说：“廿内闺女一枝花，廿外闺女老黄瓜。”虽然现代社会不兴这一套，毕竟已经二十六了啊！到这年龄，哪家当父母的不心急？这些都是遐迩闻名的大媒人，怎么这几天都没个消息呢？前几天在菜市场，淑慧又碰到隔壁海峤村一个亲戚媒人，就顺便把她拉到家里坐，又拜托她。那亲戚媒人说她已经多年没有干这行了，但还是答应要帮这个忙。临走时，老谢还特别叮嘱：“最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农家子弟！”
夫妻两个老实巴交的，正在房里商量没个头绪，忽然门口响起一串银铃一般的声音：“淑慧呀！大喜呀！淑慧呀……”
淑慧和老谢迅速从房里冲出去。淑慧冲到大门口，挥手示意来人小声点，以免惊动楼上的女儿。原来这个人未到声先到的，就是邻村海峤的媒人阿香。前天受了淑慧的嘱托，今天真的报喜来了。她人虽四十多，可徐娘半老，那支清亮悦耳的声音仍旧和十七八的姑娘一样清脆，这个特点为她争得了多少的风韵和说服力。谢老头已经在客厅里沏了一壶茶，延媒人阿香落座。阿香示意老谢两口子凑过来，悄声而神秘地道：“这门亲事是谁，你猜猜？”
淑慧说：“唉！我们等得心焦脉乱的，你就别卖关子了，晋江数百个村子，我们怎么猜得中！”
老谢道：“只要正经人家，女婿打工或载客都成。”
阿香却不屑地白了老谢一眼道：“吓！是什么话！我们阿真可真是皇后的万金命！你别瞎捣！”
淑慧说：“老妹子，你就说吧，等下我女儿下来可就不方便了！”
阿香道：“汰！怕什么？难道还怕她不要？”说完，她叫谢家二老再凑近一点，道：“陈天蛋的大公子！”
二老不约而同地大吃一惊，老谢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是要求阿香说清楚一点。
阿香道：“你耳朵咋就震聋了！就是天神集团的老板陈天蛋的公子陈冲！”
老谢道：“莫不是隔壁海峤村的狗蛋？”
阿香道：“是呀！不过现在没人这样叫了，这几年大家都称他天蛋，陈天蛋！银行、税务、工商通吃，就是镇府干部也不敢不拿正眼儿看哩，红得很啰！”
老谢夫妇却默不作声。阿香却以奇异的眼光望着老谢阴暗的脸孔，在他们脸上怎样考古，也考不出一个“喜”字来。好一阵沉默。院子里靠墙的花圃里挺立着一株小梅树，梅花早就谢了，枝条长满了嫩绿的叶子。下面土里还植着十多棵葱头，葱头也长出了三四寸长管子。
阿香又补充道：“人家这几年已混成了集团，听说前几年在厦门，中央的什么头还跟他握过手呢，你们是怎么了？”
又经过片刻的沉默，老谢终于斩钉截铁地说：“这门亲事我不能要！”
阿香布满鱼尾纹的双眼，充满迷惘的眼神。老谢也补充道：“咱们可高攀人家不起啊！只怕门不当户不对，又要让我女儿……”
淑慧接道：“就怕我女儿不会同意，她是决不再让人家来相亲！要不，他陈狗蛋谁不认识他？不也是这几年才一下子高尚起来的！那时还比他爸低了个级别，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
老谢道：“唉，别净说背时话，我算想通了，女婿越富，聘金必也多，人说‘吃饼也得唾液润’，女方没有几十万嫁妆怎么过得去？我一个老会计，过去当个生产队副队长，现在在人家公司还是老本行，每个月收入账本纵横有格，哪有力量去筹措这些嫁妆！”
淑慧道：“你这死脑筋的，就是不开窍！如果男方真的有诚意，他自然会偷偷包来，让我们做好看。不是有很多例么？”
老谢道“如果，如果……”
“都别争了！听我说！”阿香截断老谢的话，神秘地道：“陈家看重的是你女儿的手艺！他们集团以服装业为主导，正争创世界名牌，你女儿开过裁缝店，还会电脑打版，这正是让他们看得上的地方！”
但是老谢还是固执地摇着头不答应。
阿香也耍起了脾气道：“我说呀，枉你外号称‘铁算盘’！你以为我阿香现在还靠赚这媒人钱哪？要不是淑慧她央求我，我才懒得重出江湖！放着这么好的姻缘不要，你要气死我也！这哪里是尽父母的职责？要知道，廿内姑娘一枝花，廿外姑娘老黄瓜！放着一个金龟婿不要，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存心耍老娘？……”
没奈何，淑慧只得把心里所担心的，实话告诉阿香。她说：“老头不是不同意，而是怕他宝贝女儿又受到伤害。有那么一两回，男方都嫌她额头太高了一点点，所以鼻子便显得平了些……”说到这里，她竟哽咽起来了，泣不成声道：“我们女儿是一万个乖的女儿……”其实这都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平素家庭，一幢石头平房，妇道人家怎么懂这个世界呢！
“这也没什么，别跟那帮俗人相提并论！”阿香道：“佛是扛，人是妆，叫阿真姑娘明天到‘好印象’美容店去美一下，染个红绿头发什么的，老娘就不信狗蛋那公子，他眼睛会长到头发里去！”
老谢还是担心万一男方不满意，不仅女儿又受一次伤害，而且村里人也会说三道四，闲话长闲话短，搞得满世界都知道，这可怎生得了？不过阿香终是吃透了双方的行情，早就胸有成竹的告诉老谢夫妻，人家男方头脑终究不简单，早就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说男方要求星期天，请谢真小姐到石狮约会的事。他们男女方是邻村，女方这边叫陆登村，男方那边叫海峤村，就只隔着一条大省道公路。她（他）们本就有数面之熟，只是互相不了解而已。借助此次约会，正好让男女双方有更多谈话的机会。
淑慧还在一旁啜泣，嘴里还是喃喃道：“我们阿真是一万个乖的女儿，怕只怕她不愿意……”
女儿谢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楼上下来，在楼梯间里听着父母亲在谈她婚姻大事。不知是因为媒人介绍了一个金龟婿让她兴奋，还是看到父母亲这样为自己操心，心里不觉受了感动，便再也按捺不住，一股劲地冲出来，对妈妈道：“妈，爸，你们不必担忧，陈冲以前曾到过我的裁缝店，我们也有数面之缘！”
有道是“有缘不必水，姻份抹死鬼”！听女儿这么一说，淑慧于是破涕为笑。老谢见女儿这么懂事，心里也窃窃暗喜。俗语说得好，钱虽不是万能，可是没钱却万事不能啊！古今中外，争得死去活来，哪个战争不是为了钱！
就这样，谢真她第二天果然邀动了两个女伴，到“好印象”去。
一部宝马轿车奔驰欢叫着，穿过市区，往乡下飞奔。驾座上坐着一个潇洒的青年男子，他是本省十佳企业“天神集团”总裁的独子，叫陈冲。今天他穿了一套崭新的暗条纹深色西装，英国名牌“登喜路”，看来没有一万也得八千，意大利芬迪皮鞋，没有一千也得八百。特别是那一条与众不同的金利来鳄鱼皮带，据他自己向阿真报的价是1250元。谢真吓得直咋舌，现在正紧紧地挨在他身旁，虽然她的屁股现在仍然坐在他的右旁位子上。她不自觉地看了看车镜上的自己，又看着戴在手上的保值小钻戒，露出了得意的笑靥，脑中浮起了这两天，将要决定她一生幸福的事情。
谢真前天答应了父母亲和媒人阿香，今天果然应了陈冲的约会，由陈冲陈公子开车接她到石狮逛街。现代社会，青年男女在一起，难免打情骂俏，说说笑笑，无所拘束。不过谢真她是个传统的孝女，从不忤逆父母的意思。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感到很内疚，父母亲辛辛苦苦培养了自己这么多年，盼望的是自己能上大学，找个让人羡慕的好工作、好婆家。所以她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在离校后的第一年，她就迫不及待地去学缝纫，因为她认为穿针引线是女儿家的本色，还能为父母亲赚些钱。接着，她又在鹭江大学学了服装裁剪，以及电脑设计和打版。第二年她自己还开了家裁缝店，替人家量身定做，生意虽不错，可是一年下来最多也只万把元钱。她心一膨胀，胆子也大了，便招了几个工人搞批量生产。刚开始她也狠赚了几万块，可是好景不长，再弄了一年多，厂子弄倒了，裁缝店也关了门。
谢真在学校里不仅善画，对古典诗文也颇为爱好，虽说是不值一文钱的东西，可也很能娱乐人，在娱乐中不知不觉地陶冶情性。所以她就索性在家里弄弄电脑，看看古典诗文，有时竟也能写它几句，比如她看了《梅花百咏》这本诗集，她就挺喜欢《孤梅》那一首：“标格清高回不群，自开自落傍无邻。天寒岁晏冰霜里，青眼相看有几人？”自己一时兴趣，还从镇上买来一盆红梅，几乎一人高，植进院子里墙旁的花圃。岁末寒风里，看着如火的梅花，她还偷偷地学着和了三几句，道是：“生来未与众花群，若比苍松似不伦。待得东风相眷顾，满庭尽铺彩红云。”因而在家里，只要母亲不叫那些媒人来烦，日子倒也过得开开心心，一点也不枯燥。
以一般比例来说，闽南的女孩在全国算来是最保守的，因而婚姻十有八成都要靠媒人来牵成。父母亲这样做，为的也是她好。要不，她如何会与陈冲有这一次的约会？她外表平素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不过看惯了，她也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谢真又再一次不自觉地看看车镜，又看看手指上的钻戒。
那是在石狮逛六福珠宝店时，她无意地看到了一个别致的小钻戒，可上面标着8600元。她赶忙把视线浏览到别处，这可让细心的陈公子看到了，说是保值的，便一下子买来赠送给她。而她，哪里肯要！可陈公子说，这是小意思，小小的纪念品便这样推辞，往后咋交朋友？何况也不是订婚大礼，不嫌寒酸。看他那股诚意劲，谢真也只能勉强接受。她心里明白得很，自己有多重量，也曾因为有人背地里嫌她丑而自怨自艾过，难得陈公子对她有这份情意。现在看看自己无名指上的八千六，确实凭空给她增添了些许不俗之气。心里终于多少带有几分的感激。虽然他很“风”，可人家是金公子咧！有“风”的本钱哪！
车子奔驰着，喇叭时而发出欢快的长鸣。突然又一声短促的喇叭，车子猛然煞住了。两个人同时往前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右窗外似乎有一个影子一闪，谢真知道出事了，飞速打开车门下了车。只见一个乡下老伯倒在地下，担子一头没卖完的白菜摔在路沟里，另一头鸡蛋，撞得蛋液飞贱，黑色的车板七荤八素，红的白的绘满彩图。这时老头已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谢真一个箭步，奔到老伯跟前，歉意道：“老伯，对不起！撞到了没有？”
“阿真，你别理他！操他妈的，多远就响喇叭，他故意把没卖完的菜给车撞掉，好讨赔！”谢真一回头，看到陈冲也已经下了车，并且拿着一叠手巾纸在擦车。
老伯听了，似乎要大发雷霆，可是他终于把火气圧下，呼吸了两口气，才平静地对谢真道：“姑娘，老汉被箩筐撞闪了一下，并无大碍。不过听这位公子哥的话意，看来我这些鸡蛋要讨赔也不容易了！”说完，只见老伯从地下拾起一根大扁挑。
“你要干什么！要打人啦？”陈冲颤着声音叫道，把沾满蛋红蛋白的一叠手巾纸丢掉，顺手抓了一块石头在手里。
老伯用大扁担挑起两个空箩筐，竟直地走了。这可大出谢真的意料，谢真对陈冲道：“依情依理，我们应该——”
“快走！他肯定是要回去叫人呢！”陈冲道。谢真不管这些，她放开脚，大步地追了过去。口里叫道：
“老伯！老伯！这两百块你拿去吧！权当菜钱！”
老伯并不停脚，但口里道：“我若收了你的钱，我不成了敲诈的流氓了么？”
谢真回头埋怨地望了陈冲一眼，只见陈冲嘴角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车子缓缓开动了，二人经过了片刻的沉默。陈冲搭讪道：“那老头也真是，厕坑里的石头！你追过去要赔他，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是跟谁赌气呀？跟钱过不去？哼，不要白不要，谁怕谁！”
没听见谢真的回答，陈冲瞥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眼闪着光，望着窗外那美丽的景色。田野的菜花金黄，高大的楼房旁边连着花园，花园的菊花夹在枫树中间；好大的商业大厦平地而起，巍峨的大厦墙根下，渺小的人群断断续续，进进出出……所有的这些，都一排排地，一排排地往后退，往后退，越来越快。
车子到了陆登村门口，谢真迅速地下了车，告别道：“谢谢陈冲哥，要不到我家喝杯茶？”
“啊！谢谢！谢谢！改天吧！”陈冲回答。他迅速地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忽地打开车门，向已走了十多步的谢真喊道：“阿真！那小东西掉在皮座上了！阿真！阿真！谢小姐……”
谢老头和谢妈妈见女儿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迎到大门口；可是一见到女儿写在脸上的答案，便什么话也没问，望着女儿走上了闺楼，并听到一声不大不小的关门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