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已是夏秋之交了，所以游泳馆的人稀稀落落的，让人觉得有点冷清，有点寒意。对方熟门熟路的去登记、领票、取泳衣，看来是这儿的常客。
“我不会游泳。”直到对方领来泳衣，正要指点更衣处时，洛英才笑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呀？”对方一脸的诧异。
“你并没问我呀。”洛英还是笑着。
对方大笑，是的，一开始，就是他二话没说就把人家给拉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呢。那我们走吧。”对方不无遗憾地说道。
“你游吧，既然来了。”
“你不会无聊吧？”
“没事，我习惯了。”洛英在泳池边的藤椅上坐好了。
“那好吧，你就看我挥斥方遒。”他让人给她端来了杯咖啡，就去做准备工作了。
其实，在X市读大学时，洛英完全有机会学游泳，只是她不肯。并不是她不喜欢，而是因为她的身体。她觉得她的身体太单薄，平时有衣服的精心包装并不显眼，而一旦蜕去那层皮，在又紧又薄的泳衣下，让人看了实在是心酸。洛英从来都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是决不会去丢人现眼的。可笑的是，不游泳的她，在大学里去常常光临泳池。当时，她就读的是师范学院，在学村算是个穷校，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更甭提游泳池了。不过附近的学院体院、航院、水产学院却都有，虽不对外开放，却也不严厉禁止，只是因为这些学院多是阳盛阴衰，男生多而女生少，所以非有十分的勇气，师院女生是不敢涉足其间的。鳌园附近倒是有个开放的泳池，可那是海水池，受潮汐影响，一天能游的时间没多少；而且又没有更衣室，往往得在学院穿好了泳衣，再套上外衣，奔两三公里到泳池，游完后，再包了层黏糊糊的盐花子回来，那难受劲，已让游泳的快感消失殆尽。后来不知哪个同学发现了附近村落里竟有个废弃的水库，于是许多人呼啦啦的往那儿赶，连本校有泳池的同学也跑那儿——那边女孩子多！同班的姐妹都知道洛英是不游泳的，可她们却想尽办法怂恿她去，因为只有一个不游泳的人去了，才能保证有人帮她们看东西。洛英耳根子轻，便去了。她发现那确实是个好玩的地方：水库的水足够多，却不汪洋令人生畏；岸上青青草，有野趣而无局促之苦。洛英便在岸上看东西，看风景，也看游泳的人。而游泳的人们因为有了个全心全意的观众，游得更带劲了，“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不知不觉中，她竟成了这里的一道风景，如果她偶尔没来，水里的人便会若有所失。没想到十年后，她又一次，坐在泳池边看人游泳，观看的对象有可能就是她的终身伴侣。水里的人游得正在兴头上，说实在的，他游得挺不错的，那双与他身子不谐调的大手在此派上了用场，他挥手的幅度很大也很有劲，很显然，他是经过专业训练过。
好一阵子后，他爬上岸，披了件浴巾坐她对面。洛英帮他叫了份冷饮，他大口地啜着。
“快意了？你好像游得挺专业的。”洛英笑着问道。
“嗯，当年是校游泳队的。平时，一上体育课我就感到自卑；可一到水里，我就觉得自己特强大。”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怪不得拼命拉人来看你表演。”洛英发现自己有点刻薄了。他却不以为意。
“因为你是个很好的观众。你知道吗，你专注时的样子挺动人的。”
“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竟然被一个不懂什么为品德的人当面赞扬，洛英有点不习惯。
总台结账时，小姐问是否要套餐服务时，他很轻浮地把手往她肩上一搭问道：“开个房间怎么样？”
“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给杀了，扔游泳池里？”洛英想起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那个变态的医生，轻轻地拂下他轻佻的手。
他大笑，付了账，揽着她的腰，两个人亲热地往外走，仿佛深交多年的情侣。
直到进了她们学校，他还拉着她的手。
晚自修刚结束，学生三三两两往外走。一群大男孩打着呼哨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抛下童安格的歌“爱与哀愁对我来讲像杯烈酒，美丽却难于抗拒……”洛英忍不住笑了，正想说些什么，又有两个男生合骑一辆车，双臂张开，像泰坦尼克号的两个主人公，迎面张扬而来，飞驰而去，留下深情悠扬的歌声“Once more，you opened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洛英知道这肯定是她们班上的学生。“都是你的学生？挺好玩的。”他好像挺开心别人这种玩笑。
洛英甩开他的手，心里也觉得挺开心的。
那一夜，她不再怀疑自己对归宿的渴望；那一夜，她也决定了如果医生不嫌弃的话，那么她也许就坐上这张板凳，一直到老。
那一年的五一来得很早，学期初的工作才告一段落，就迎来了五一长假。洛英的同事们经济条件还可以的都赶时髦旅游去了，平时热热闹闹的学校顿时冷清了。洛英回了趟家看看父母，就又到学校，到了学校却又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心里空空落落的，真希望出点什么事才好。她想到了那位医生，却又摇头了。他这一段正好值日班，根本不可能安排什么特别的节目；而且，即使有时间，到目前为止，两人的关系还没发展到可以一块儿游山玩水寻欢作乐。其实，在外人看来，两人关系已非同寻常，只不过差一个形式罢了。他与别人说到她的时候称她为“我老婆”，两人在人前也总是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其实在人后也只是如此而已。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彼此都缺少恋爱中人应有的那种激情。可是，两人似乎也挺满意目前这种关系，正如舒婷诗中的“橡树”与“木棉”，“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洛英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舒婷所谓的“伟大的爱情”，她也无意去追问，她只是相信“既得之，即安之”，已经是而立之年的人，不能再瞎折腾了。然而每当沉静下来时，洛英心里总有隐隐的不甘。你的欲望就是你的痛苦，洛英总是如此安慰自己。然而想方设法压抑自己的欲望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呢？
洛英坐到电脑前，看来只有网上的世界才没有关于欲望的纠缠。洛英喜欢上网，但总不敢上网。她怕自己一旦陷入了网上的虚拟世界，就无法自拔。所以，为了管好自己，她的宿舍里没装宽带，要用的话，只能借用隔壁宿舍的，因为借用别人的，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敢用太久。然而今天她打算放纵一回。
就在洛英，拖着长长的电话线，接线、找插口，忙得不可开交时，一个人出现在她的门口，她不由得愣住了。
她看着那张充满笑意的脸，忽然间有些恍惚，她想起她早上起来还一点东西都没吃呢，低血糖让她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
“怎么，不欢迎？”握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洛英终于缓过劲来。但她还是觉得很茫然，这突然出现的人让她觉得有点惊慌失措。
来的是她曾经想托付终身，后来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洛英以为今生再不会见到的那个人。如今他却栩栩如生地站在她的面前，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在她宿舍唯一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依然笑眯眯地望着她，看着她愣愣的傻样。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感觉自己的思维好像已经停止了。她只是有一种感觉，觉得他的出现可能改变她目前的生活。不管怎样，今天是不可能上网了。于是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满地的电话线。电话线又长又乱，让她真真的感到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当她终于理清了电话线，送还隔壁宿舍，在门口，她往外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心头的慌乱也理清了。无意间她看到了宿舍楼下停着一辆崭新的奔驰，她知道那是他的车。顿时，她感到好一阵的心如刀绞，她想起了她在他门口绝望地呼唤。噢，那种绝望，自那一刻起就让她刻骨铭心，只是她一直努力地不去想它，可现在他却寻上门来刮骨疗伤，她不由得愤愤然。
其实，在离开X市前，她就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坚决地避开她，不仅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缘故，还有另一个女人，虽然她并不是决定因素，但她起到了促进作用。那个女人洛英认识，她就是她曾经从教过的那所私立学校的大股东之一。本来她也是一名教师，她的丈夫曾是银行职员，后来投资期货又经营证券公司钱挣得不少，再后来就出现了通俗小说里的情节，丈夫犯了中年男人常犯的错误。只是这聪明的女人巧妙地通过离婚获得大部分的财产。后来她辞职办了家教公司，又与人合资办贵族学校，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很快的，她便成了X市商界教育界响当当的一位女强人。后来因为生意，她认识了他，很欣赏他的勤快、细腻以及多才多艺；而他也喜欢她身上那种事业有成的成熟女性特有的高贵与爽朗——还有她的财富与地位。于是他主动担当她儿子的钢琴老师，他小时候曾是鼓浪屿的钢琴奇才，只因后来因一次车祸坐骨神经受损没法长久地端坐练琴，才结束了在音乐方面的发展。后来他们便结了婚，他比她小十岁；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而现在他出现在洛英的面前！洛英再一次地愤愤然。
当她进屋时，发现他正坐在电脑前浏览她的文档，洛英感到自己几乎要咆哮出来了，把这压抑多年的幽怨都倾泻出来。她扫了一眼电脑，发现鼠标停留在她桌面的一首词上：清风小桨，荡出芦花港，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得千山响。
洛英觉得自己好像在那一瞬间被剥去所有的伪装，被人触摸到心底里最坚硬最柔软的那一处，她再一次有了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这时他转过了头，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洛英第一次从男人脸上读到如此温柔忧伤的表情，他走到她的身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那声音如此之轻，轻得像一缕烟，转瞬即逝。然而，洛英听清了，而且她还听到来自她内心深处绝望的呻吟，她想她是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