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运动的直接后果是洛英怀孕了。他送洛英去医院做人流，在手术台上撕心裂肺的痛让洛英久已麻木的心也酸痛不已，她知道也许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是个错误。一切该结束了，她想。走出手术室，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他因为首次遭遇这种场面，吓坏了；她则是因为痛——肉体和精神上的。他们知道把泪流干了，心里便轻松了。也因为他的泪，洛英分手的决心又动摇了。可没想到这又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身体恢复后，洛英又去找他。她发现，他的门锁换了。她敲打着他的门，使劲地呼唤着，回答她的是冰冷的铁门。那一刻她感受到此生从未有过的绝望——令人窒息的绝望。她打他的电话、手机、小灵通，一遍又一遍地，永远都是关机。她满世界疯找，可他像一颗水珠滴入大海一样，了无踪影。其实，到后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他。找到他又能怎样呢？即使他有一天回心转意，她也不愿接受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找他的欲望，她发现自己不是在寻找他，而是在寻找自己，寻找自己在这光怪陆离的土地上曾经失去的一切。然而直到离开X市的那一天，她什么也没找到。失去的永远找不回来，未来的也许又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洛英觉得自己挺可笑，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手机又响，洛英心想：又一场游戏开始了。
“我的灰姑娘，白马王子对你的印象还不错。他说上回没看清，想再看清楚一点。”听得出来，晋晴挺兴奋的。
“谁让你非得安排在什么咖啡馆，那灯光色调，简直就像卧房，除了让人想入非非，什么东西也看不清，相什么亲呀。”洛英对灯光暗淡朦胧的地方总是本能的反感：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又何必偷偷摸摸的！
“那你说，该什么地方合适？”晋晴难得的征询她的意见。
“街心广场聚光灯下，头戴草帽，眼戴墨镜，手持一卷《羊城晚报》……”
“你把这当地下党碰头呀！三八婆！”晋晴这一声骂倒是地道X市味。“说好了，今晚八点，天河酒家二楼茶座，别太迟了。”隔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也别太早，一般情况下，拖十来分钟吧。”晋晴觉得洛英在对待男人方面太认真，所以总是吃亏。凭她的经验是，男人就像影子，你追他就跑，你跑他就追。无论你心里怎样想，都得装着满不在乎，那样他就在乎你了。
洛英觉得晋晴不采纳她的意见挺让人遗憾的，不然，这场游戏的开头应当挺富于戏剧性的。
晚上八点十五分，洛英准时出现在天河酒家的二楼茶座。当教师当久了，上课、下课，准时得像旋紧发条的闹钟，只要心里有事，一到时间，洛英就会坐卧不安。为了拖这十五分钟，洛英觉得像是在虐侍自己。他还没来。紧赶慢赶还是赶了个早，早知道就不必拖这十五分钟了，洛英觉得挺后悔的。
洛英精心挑了个位置，可以让自己巧妙地躲在灯的阴影，而对方却完完全全暴露在灯光下。坐下后，呷着咖啡，洛英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想，要是现在能抽根烟，该是多快意的事呀。在X市的时候，洛英偶尔也抽烟，但没上瘾，只是觉得好玩。她喜欢抽烟时欣赏那袅袅升起的轻烟，欣赏那股不胜柔弱的娇羞，喜欢那一缕可去可留的随意、无拘无束，喜欢在那烟雾缭绕下，任眼神迷蒙着。回到老城后，她就再没抽过烟。老城是个守旧的小城，在这里，男人可以抽烟，却不容许女人们稍微的放纵。在老城的印象里，抽烟的女人只有两类：一是老妇，另一便是风尘女子。洛英不想受人诟病，所以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现在，在这地方，她谁也不认识，对那将来未来的人，也满不在乎，正可以放松一下。可是她身上已好久不带烟，她正思量着是不是要包烟时，他出现了。
由于洛英所在位置的隐蔽性，他在过道上张望了好一阵，才走过来。换我，是找不到的，洛英心里想。她的视力不差，可就是眼神不好，看东西总不能集中。以己推人，洛英以为他这人有一定的洞察力，若想对他耍手腕也许自己水平不够，当然对于晋晴而言则是小菜一碟，晋晴对付男人的能耐总让洛英佩服得五体投地。正想着，他已走到跟前。八点三十分，洛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他觉察到了赶紧解释道：
“我八点在门口等你，没想到你先进来了，让我一阵好找。”
看来说谎是男性的本能，洛英觉得她有必要揭穿他的谎言。
“我八点十五才到，那会儿，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洛英一脸的天真无邪。
“我本来是想准时到的，我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不过，正好碰上了法国队对德国队，只好拖几分钟。”洛英没想到他在谎言被揭穿时会如此的从容不迫，脸不红心不跳，还振振有词：几分钟而已。但洛英能理解在女人与足球之间，男人们当然是选择后者：女人如衣裳，足球如手足。
“齐达内上场了吗？”洛英很喜欢法国队的这位猛将，喜欢他场上的勇猛，和场下的冷漠忧郁。
“没有，他的伤还没好，这家伙的事也特多，把法国队当疗养所了。”他没想到对面的这位女性除了时装以外，还懂足球，以为找到知音了，不由得两眼发光。
“这叫自古英雄多磨难。你要点什么？”洛英把话题引开，她可不想把一整个晚上都耗在足球上，要谈足球，还不如上网，网上的足球论坛要比这精彩得多。
“其实齐达内并不是法国队最好的。”对方并不想就此罢休。
洛英心想，把约会安排在有球赛的晚上真是大错特错。她发现男人的头脑一旦发热，其智商就如同低能儿，思想是停止了，更不用说察言观色了。但她并不想迁就他。其实和许多女人一样，她对足球并不感兴趣，只是不反感而已。女人之于足球犹如男人之于时装，即便不反感，也永远不可能着迷。男人永远不能理解女人对时装的迷恋，同样，女人也绝不可能支持男人对足球的狂热。
恰好，这时候茶座的音响奏起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致爱丽丝》。
“这地方音响还不错，不过在X市的这种地方一般是钢琴实地演奏的，虽然效果不如CD片好，但很有一种高雅的艺术氛围。”洛英不接对方的话题，只顾侃侃而谈，仿佛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她想起她的第一次相亲，就是在酒店的雅座，琴师在台上自顾自地弹着曲子，是《爱情故事》，很忧伤的曲调。于是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搁在藤桌上的一双手。灯光很适宜，柔和却不暗淡，足于让她看清他的手掌细节。
跟他瘦小个头不成比例的是，他的手掌宽大，关节突起，但皮肤细腻，指甲剪得秃秃的。洛英想起晋晴曾说过她这同学是当医生的，不由得在心里笑话自己的多事，医生护士们把指甲当成细菌的发源地，恨不得把它退化成皮成肉而后快，又怎会留它成后患呢？这就是医生与常人的不同。在洛英印象中，医生的职业病常常生活化，所以他们总爱神经过敏。在他们的眼里，一盘菜端上来，常人看到的是色香味，他们想到的是营养搭配是否齐全；小孩爱啃手指头，常人看到的是孩子的天真无邪，他们则大惊小怪：天哪，那该吃进多少细菌，赶紧去灌肠洗胃！
“你好像挺留恋X市的，不过X市确实是个好地方，许多人到那就不想回来了，只有你例外。”他终于从足球场上回过神来，要了杯咖啡，很不文雅地狠狠啜了一口，盯着洛英说道。
洛英正盯着他的一双手发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X市是个好地方？她心里冷笑着，没钱的话，那好地方就永远属于别人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再回到过去。她想起辛弃疾词里“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她觉得宋词是属于中年人的，只有中年人才能够深切地品味到其中的无奈与惆怅。是呀，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又何必回首！
爱一次就够了，反正恨一次我就饱嗝连天！
噢，我已是人到中年？！
“晋晴说你比我小两岁，我身边的人都不怎么看好你跟我，男人们似乎都喜欢年龄小一点的。”洛英特别地提到年龄，实在是她并不看好这桩婚事，故而倚老卖老，占点便宜。
“现在男人，小蜜要小，老婆要老。”医生信口说出大实话。
洛英乐了，觉得这男人比想象中的可爱。但她还是想削削他的锐气。
“但就你的外表而言，要比你的实际年龄大几岁。”确实的，他的长相是一脸的沧桑。
“爱情使人年轻，爱情的失败却容易使人苍老。”他仿佛诗人般的无限感慨。
“哇，造化不浅呀！”对于恋爱，男人总是炫耀，而女人总是隐瞒甚至讳言。洛英不禁的有些好奇。
“不过几次经历而已，遗憾的是最后都因为我这张嘴得罪这些姑奶奶而告终。”他仿佛无限伤感地感叹。
洛英留心看了他那张嘴，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就爱说实话，爱说职业话。比如像你这种体质的最好是不能再喝咖啡，如果常喝木瓜牛奶，也许偶尔可以将A罩杯换成B杯。还有一个女孩，只因我看她一脸的雀斑，就问她一个月月经来几天，量多少，结果她泼了我一脸茶叶末，强强让我也是一脸的雀斑！”
洛英此刻心里也是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别人已经泼过了，她真想把面前的这杯咖啡也泼过去，虽然不怎么烫。
其实，洛英一直以来就对医生这职业没好印象，所以伤害他也没什么。她觉得，在医生眼里，你的任何包装都是徒劳的，医生的一双明眸，在任何时候都能不动声色将你的衣服一件件剥下，甚至看透你的五脏六腑，在你的各个器官间拨拉一番，然后告诉你，你的哪个器官长瘤子了，哪条血管搭错了位；即使是做爱，他也能够谆谆告诫你最科学的方式和体位，最健康的时长和兴奋度。
“你就不会留点口德？”
“没办法，为了医德，只好牺牲口德了。而且，如果我早有口德的话，还会有我们今天的见面吗？”他仿佛救世主般的无限感慨。
一个错过花季的老姑娘，一个其貌不佳的王老五，难道这也是一种缘分？她觉得好不可笑。
看到她的一脸灿烂，他感到莫名其妙，心想这女人年龄一大，又还没嫁人的话，就变得古怪了。本来他对比他大的女人是不感兴趣的，只因是晋晴介绍的，爱屋及乌。他从初中就喜欢晋晴，在学校，他没少给她写情书，却不敢有实质性的举动。而晋晴也没给他机会，却对他同学长同学短，让他为这年头还有如此纯洁的同窗情深而感动着，却不敢有其他想法，似乎如果他还有其他意图的话，便会玷污了这份感情。而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娶晋晴这样的老婆，晋晴是那种适合于当情人的人，倒是对面的这个老姑娘，虽年龄大了点，长得又不怎样，然而有个稳定的工作，又有点品味，有点见识，有点灵气，性情似乎也不错，倒适合当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婆！
“那你现在怎么又开始约会，屡败屡战，你就不担心Yesterday once more（昔日重来）？”茶座的音乐换成了卡本特兄妹的成名曲《Yesterday once more》，很深情的怀旧歌曲。
“饮食男女，人之常情，何况人总不能因噎废食吧？而且，我如果不成家的话，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另类。我不想天天面对别人那异样的眼光，你说是吧？”洛英深深地点了点头，这也是她接受婚姻的原因——人是群居动物。
想到人生的无奈，两人都有些伤感，沉默了好一阵子。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品着咖啡，直喝得两人都直冒热汗。
“真想去游泳。”他扭了扭身子说，“在读大学时，最惬意的事是喝完咖啡去游泳，游完后再来杯冷饮，你想象不出那滋味有多美。”他把头一仰，仿佛回到了那美好的年代了。
洛英觉得他挺孩子气的，便笑了笑玩了回深沉：“先喝咖啡算是热身，游泳是做功，结束时的冷饮是煞尾，这就叫功德圆满，所以能达到官能的快感。”
洛英把文学评论的语言游戏在游泳运动上，令对方觉得很新鲜，又觉得不无道理。不由得来了兴致：“那我们现在就去游泳吧，复兴路新开张的娱乐中心，游泳馆不错，怎么样？”他嘴上说着，身子已站了起来。
洛英还坐那儿，无可无不可地朝着他笑。他一急，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仿佛拉的就是睡在他上辅的兄弟。
洛英跟着他往外走，心里却觉得好笑：书里边的现代人是第一次见面，第二次约会，第三次便开房间；而她更现代，第二次便一块儿游泳，天知道第三次会出现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呢。
游泳馆在城北的富人区，是由酒店衍生出的娱乐城，一般的老城人是不去那地方游泳。他们要游的话可以去体委办的露天游泳池，很便宜一个钟头五块钱，三个钟头以上的就不收钱，其实多数就是五块钱就任你游个尽兴。但是人多，夏天炎热的晚上，几乎就是人挤人，那场面就像是快收网时的鱼塘，只见得鱼儿跳，热闹倒是热闹，但却不知该如何游泳，只能是玩水而已。相较而言，游泳馆的收费算是天价了，一个钟头五十块，其实更重要的是一条龙服务，只要再花上一百块便可以桑拿，这在X市简直是白送的。尽管如此，却很少有人问津这家游泳馆，在一般市民眼里，游泳是一种运动，只与健康有关，而高消费往往与生活腐化有关。去这家游泳馆的便只有当地的阔佬、酒店的过客，还有不花自己钱的公务员等。洛英从没来过，跟其他市民一样也没想来，一方面，是她对游泳并不感兴趣；另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原因，到这种地方，只能增添心理的不平衡，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现在的洛英很懂得知足常乐，尽管心里偶尔也有不安分的想法，但她已能适可而止的控制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