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思缣真是心有千千结：香花姑婆不会轻易与她见面，这是意料中事，但原因呢？
怨恨外公？她老人家大概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外公也没有错啊。
外公没有等她，先结婚？难怪，外公为什么不再等下去，等下去呢？那又似乎极不明智。另外，外公既然娶外嬷啦，为什么又对香花姑婆难以忘怀呢？不是他先背弃与香花姑婆的婚约的吗？
伊来台湾共阮有缘分，两人情浓蜜意深。但愿共君成连理，白头皆老结同心。
外嬷倒是与外公白头偕老结了同心。但他俩几十年来风风雨雨，磕磕碰碰的，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当然，外公尽到他人生的责任，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但他们的情爱呢？细细回想起来，外嬷也满伟大的。
香蕉落叶叶卷心，椰树结子情义深。香蕉椰子知人意，兄哥未必知人心。
外公应该是能够理解外嬷的心的。只是外嬷允许外公在心中留出一小部分来珍藏一些隐私，一些其他的情感吗？
一片阳光忽地照进书房来。书架中琳琅满目的书刊闪射出一片亮光。这些书，能帮助思缣解开心中的千千结吗？她是一位不错的有潜力的会计师，但在生活面前，却又有一些力不从心，知识贫乏的感觉。
怎么想起了近日朝夕相处的有蕃？
阮只要泉州人的真情实意。
香花姑婆、外嬷中意的就是外公的真情实意。但她怎么会想起有蕃，他俩的相处只是业务关系，看他平日里一副君子相。怎会有什么真情实意呢？
泉州是海滨邹鲁，满街尽皆是圣人。
至少，他是一位品行不错的年轻人。
她在台北因为职业的原因，交际圈子相对比较窄小，至今尚少有小林这样相处融洽又各方面素质令人满意的人选，来到一个新环境，她是否应把自身的戒备稍为放松些呢？
是否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影响太过传统，一旦到台北因为都市环境的反差比较大就不能适应。家庭背景优裕的A曾经追求过她。开初，她也有顺其自然的想法，可是不久，她发现了A生活的不检点，就慢慢地疏远他。岂料A却死缠烂打，不肯放手。想起他那副衣冠楚楚又面目丑陋的形象，她至今仍然恶心。B呢？出身背景一般，但举止细腻，能讨女孩子喜欢。有一次酒醉时却说漏嘴原来追她是爱她的职业不是爱她的人。在商品社会，很多人都用商业的利弊去看问题。慢慢地，思缣就在心理上滋生了一种婚恋厌倦症，总提不起劲头。
是否是机缘让她遇上了有蕃。她是一个很挑剔又很随便的人。细细想来，他的家庭背景当然不富有，但很相宜。人嘛，看从什么角度去考虑。
十三
车很快就进入高速，车上那些一包一包的是二叔公他们的一些礼物，她是想推辞的。但又想到外公肯定高兴，就收下了。她知道外公的心，至于香花姑婆嘛，说不定有蕃真的有办法。
有蕃仍然聚精会神地驾驶汽车。
既然不宜在行车时与驾驶者谈话，思缣就把注意力放在高速的两旁。车近收费站，她忽然灵机一动，请他把车拐下省道。
省道比较慢，又不直，但路旁的村舍集镇多。车辆行人有时简直就拥挤不堪。但这样好，信息量大。她不是来“考察”吗？考察事务所、考察厦门、考察闽南的村镇，甚至……是否应该考察考察身边这位在异性同龄人面前莫测高深的小伙子？
省道上流动的有各式车辆：五颜六色的小轿车、中巴、大巴、客货混用小四轮、货车、装满肉猪的车、大卡、集装箱大卡车，车流量极大。
人行道上的行人在靠近村镇时也很多。农民、学生、上下班的工人（本地叫农民工），他们都身穿他们所服务的工厂的整洁的工作服。当然，有的企业的工作服很醒目。路旁，不时出现一些大企业。厂房从颜色到规格都引人注目，围墙设计得体，绿化不错，很多正在疯长的树排列在围墙内外。有的甚至开满了一片一片的花，红的红彤彤，黄的黄灿灿，她最喜欢的是紫色的花，那种带有火热的红及柔和的蓝的亲切的花。
当然，让她觉得更亲切的是闽南的原野，因为纬度相近，因为都在海边，更主要的因为风俗习惯，她怀疑自己已经回到台湾的南部。村舍的布局、朝向，房屋的样式，竟是如此的相似。据说三百多年前，郑成功收复台湾，就让他的兵士回闽南动员家属、亲友、乡亲到台湾去。台湾的闽南话腔，甚至与这一带最为相近。
山峰葱翠，绿野如毯。更有那连片的蔬菜田及各色的蔬菜。
一片生机盎然。
善解人意的有蕃干脆绕道由海沧大桥入岛。
“怎么样？”有蕃问。
“回去再讲。”她怕影响他开车。
她请他去吃大排档。等菜期间他又急不可待地问：“怎么样？”
“与我原来的印象反差太大啦！”问非所答。
“什么意思？”
“大力发展两岸旅游业，互相多看看，才不会形成错觉。”没有来大陆以前，总多多少少有一些破、旧、穷的印象，一旦亲临其景，让她感慨万千。
“海沧大桥确实不错，有一种震撼人的感觉。”她至此才把话题拉回来。
“夜晚坐飞机从海沧大桥上空慢慢降落。哦，眼看飞机下方灯火辉煌的景象，是多么激动人心啊！”
她想：什么时候，也亲临其景地体验一下呢？如果她把自己的视野再开拓开拓，又将如何呢？有机会，她很想把活动范围再尽力地扩大一番。
大排档是一种非常平民化的饮食场所。来就餐的有下班工人，有聚餐的朋友，有公务员，也有交往中的男女青年。总之，什么人都有。相见不相识，井水不犯河水，宽松又自由。遇有相识的，彼此打个招呼就OK。当然有相熟的就彼此敬酒甚至两块桌拼成一桌。不过，像有蕃他们这种类型的，一般人都很知趣，最好假装看不见，四目相撞了你总不能再装下去，只得举手或举杯以表示致意，反正彼此心照不宣，过度热情了反而破坏了人家的气氛。
店铺一般露天：店外或者楼房的屋顶，设备也简单得近乎简陋，但卫生热闹，价格又合理，所以生意极好。
先点水煮活鱼。有蕃反对，认为不卫生，就点了几样地方小吃。思缣对闽南小吃情有独钟，一来与台湾小吃相似吃起来适口，二来有所不同，在品尝中进行比较，又乐在其中。
两个人一边慢慢地就餐，一边轻声交谈。那情景，那气氛，引来很多羡慕的目光。他们却也不管，我行我素，好不自在，惬意！
很多如思缣这样的中国白领丽人讨厌两种异性：一是趾高气扬，自以为了不起的，认为女性于他们就必须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二是奉迎拍马的，她们哪知道你的这些巴结讨好里面包含有何种罪恶祸心？但她们不排斥护花使者。
有蕃不自以为是护花使者，他只是在认真地“履行公务”。不过，这种公务在履行中也未免太过轻松啦！
思缣当然是另一种心绪。她这次大陆行可谓公私兼顾。初来乍到一个新环境有些人地生疏的恐慌，有一位与她友好相处的朋友当然令她十分高兴。有蕃不管人品性格学识都是优秀的，比较早熟。从年龄与能力来比较有一些“超前”。但看来在男女情感上又太过迟钝。男孩子的眼神是最能看出“问题”的，但他怎么从不“来电”。是不是条件不错让女孩子惯的？
其实不是，用闽南人的话来“评估”，是缘分未到。也不知道他心目中的好姑娘是什么类型的。
但至少，通过一阶段的相处，他们都觉得很相宜，很惬意。
上班时都是专心致志的，下班时，比如在大排档吃饭，就都放松了。思缣会想她的父母、外公外嬷、自己的生活，甚至想象自己的白马王子是怎么样的。有蕃呢？至少因为情绪的互相感染，他时常也会幽他一默。比如边吃他就边讲一个小故事：
一个较小规模的会计师事务所。除头儿以外都是年轻男女。头儿有一次从网上查到一个理论：青年男女在一起工作，因为激素甚至气味的原因，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所长照此理论把手下几个组重新编排一下：每个组都有男有女，结果工作效率大增。所长洋洋得意之下在工作会议上把经验自吹自擂一番。过了不久，有手下建议餐桌的编排也应把男女分开改成男女混合。岂知工作效率更高，经常让食堂的饭桶桶底反倒过来。迟一步就餐的所长吃大亏了，只得吩咐厨师另外煮。
其实所长是因祸得福，因为他胃不很好，米饭经常吃不饱，这下可好，又不用吃米饭又吃小灶的。皆大欢喜。
“你平时饭量肯定不大。”
“为什么这样说？”
“与女孩子吃当然比平常吃得多。”
“正相反，在淑女面前不装绅士行吗？”
十四
一有时间有蕃就给他的玉石及附近的同学打电话，特别是与香花姑婆同乡的。几十年的沧桑变化，加上香花姑婆嫁出去又改了名字，打听起来就更不容易了。但一些基本情况总算已经打听清楚。
香花姑婆的基本信息该如何汇报，向谁汇报呢？思缣当然第一个是想到外公，再来是外嬷。问题又来了，如果与他们其中的一个人通电话，另一个人亦在场，怎么办？选取最佳时段！外嬷什么时间段一定出去买菜，外公什么时间段常出去朋友家喝茶。另外打电话给他们家不管什么人接电话，先问一下另一个在不在？如果在，就找另一个人，随便问一个问题或说一个不痛不痒的事，骗一下。如果只一个人，就好办。思缣都有些佩服自己处理问题的能力了。
但她更佩服外嬷！外公是当事人，大陆的、东南亚的亲友他熟。但外嬷是怎么搜集到与外公几乎一样多的有关香花姑婆的信息的呢？看来外嬷搜集情报的能力非同一般。
向两位老人家汇报时的口气及信息量看来也应适当注意一下。
思缣从小就是一位乖巧的孩子，懂得怎么讨两位老人的喜欢。看来也应该把总的情况向老爸汇报一下，听听他的建议与指示。
十五
会计师业务方面，老板那边看过思缣整理的资料颇为满意。思缣就乘机表示因有一些私事，打算再滞留一下。老板非常爽快，并指令其继续留下来接触大陆的会计师业务，对公对私都有好处。
“明天周六，再去鼓浪屿怎么样？”
“好啊！”
鼓浪屿真是一个常看常新的地方。站在中山路口的海滨公园，只见霞光为鼓浪屿披上了一件艳丽的外衣。日光岩威武地屹立在岛屿的最高处。西式建筑博物馆的红色圆屋顶与周围的绿树组成了一幅别具一格的水粉画。黛绿的山坡与碧波荡漾之间是一排排西式洋楼。与厦门郊区那些富有闽南建筑风格的农舍比起来，又有另一番不同的风情。
船靠码头，游客上船。船离码头，站在船楼顶层，放眼金光闪烁的海面。船只繁多：远远地有巨大的集装箱船正在迅速驶进；近旁，有突突向前的渔轮。一辆装饰华丽的巨舫正向初升的太阳驶去，船上的游客欢快地向渡轮中的旅客招手致意。
渡轮靠岸，他们决定先游环屿路。上一次从高处看薄雾中的岛屿，毕竟有一种强烈的距离感，思缣渴望能有点接近、贴近的感觉。
离码头不远，在环屿路近旁的僻静处，有一座素雅的纪念馆，馆大门外有一座白色的雕像。
“林巧稚大夫是大陆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妇产科医生。进去看看吧！”有蕃的口气充满敬仰之情。“有的名人的受尊敬是一时的，有的名人的受尊敬是长远的。林大夫的敬业、慈祥将久远地让人敬佩。”
馆里的布置质朴、典雅，加上那些简洁的文字繁多的图片，让人产生出一股肃穆、高远的思绪。
走在纪念馆附近的小巷中，心境一如水泥路面的一尘不染，俩人都陷入沉思之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鼓浪屿是怎样养育出林巧稚这样伟大的大夫的呢？”思缣的情绪仍留在回味之中。
“鼓浪屿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地方，不但景色优美，而且养育出了各式各样的人才，包括音乐大师、文化人、科学者。可能是海洋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融合，也可能是中西文明的冲击、纠结，鼓浪屿的人就如自然景色那样：潇洒、浪漫，又多情。”有蕃一边思索一边发表“高见”。
皓月园在岛屿东端的山岬上，一进门，思缣就让一组雕塑吸引住。
宝剑、盔甲，昂首长嘶的战马，战马上威武的郑家军将士。从将士的神态中，你一定能感受到一股一往无前的气概及坚忍不拔的气魄。
思缣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会计师，但是流连于这座古铜色的雕塑之前，她的心中骤然生出一股浩浩的豪气，一股民族的、阳刚的正气。
“真正艺术的力量是巨大的。”她喃喃自语道。
忽然想起了身边的有蕃，她的年轻同伴身上的一股不易觉察的阳刚之气是如何生成的，又是怎样与他的职业糅合融汇的呢？
他正在寻找拍照的最佳角度。
走过郑成功巨像的基座，从海岬的高处走过一片相思林，他们来到海滩上。不远处，有一块高出海面的状似雄狮的巨石。走在窄小的水泥路上，有蕃总是有意识地快走几步，或为寻找照相角度有意落后半步，避免与思缣并肩而行。一边是岑岑陡坡，坡上的相思树的枝叶不断地从面上身上轻轻地擦过。一边是坦坦沙滩，浪潮不时地从脚下冲过来，又退回去，再冲过来，又退回去。此情此景，让思缣生出一番柔情蜜意，对有蕃的不近人情，又稍生怨恨。路旁有一棵枝干斜向海滩的榕树。俩人就在树下的石椅上稍作休息。
对于榕树，思缣另有一种亲切的情感。在南部的乡村，她自小就在榕树的身边长大。她爱榕树的坚韧坚定，又爱榕树的宽厚宽容。待到她在台北的都市中生活，虽然比较少见榕树，但榕树已成为她心中一支巨大的保护伞。上回在高速路与省道旁见到路旁不时出现的大榕树时，总令她兴奋异常。现在身旁的榕树，又以其浓密的树冠为游人创造一片宽蔽的绿荫，好不凉快！榕树的附近，是观海园的几十座排列整齐的西式别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