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埕宽敞平坦,因铺上石砖,更显得整洁明亮。埕西有一座水泥砌成的戏台。思缣一眼就认出来在新戏台的对面,就是从前搭临时戏台的地点。
将近六十年前的一个初夏的夜晚,那个木板搭成的戏台上正在上演高甲戏《管甫送》。灯火明亮,但那不是电灯,是燃烧煤油的汽灯。管甫与美娟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戏棚下草席上年轻的外公。外公的旁边,依偎着年轻的香花姑婆。不对!那个时候,虽然是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妇,也没有胆量在大庭广众之下坐在一起。可能香花姑婆就坐在近旁的另一张草席上,正一边看戏一边不时偷偷地瞥外公几眼。她的思绪一定十分复杂。小出头《管甫送》演完,外公与香花姑婆一定无心再看正出戏。会躲到什么地方去约会呢?那一定是偷偷摸摸的,并且也只能是说说话,大概连牵一下手都不好意思吧!
但是极可能香花姑婆会送一个荷包什么的给外公。思缣想起了《管甫送》中的插曲:
一个荷包啊绣鸳鸯,鸳鸯戏水对成双。风吹雨打不相忘,唉嗨哟风雨不相忘。
胸前挂起绣荷包,有情不怕水隔流。泉州台湾是同宗,成双成对在后头。
思缣从来没有看见外公有什么荷包。有其他的什么不值钱的宝贝吗?好像也没有。不对,就是有也不会随便给别人发现的。如果有,又藏在什么地方呢?
外公当然只会把心事深藏起来。他与外嬷不是也夫妇恩爱,和睦相亲吗?唉!难为了外公,也难为了外嬷。外嬷肯定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外公的秘密。滴水穿石,一定是外嬷温柔的爱,日积月累地感化了外公。
但淡化不了外公对香花姑婆的歉疚。
看完《管甫送》的第二天,外公就搭船去台湾做生意。
有关《管甫送》,她大部分是从外公那知道的,至于外公与香花姑婆的故事,那是从爸妈,甚至外嬷口中零碎知道的。她再来一个综合、想象,才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当然与“历史事实”可能会有一些出入。
香花姑婆肯定有去码头送“管甫”,但那是偷偷地,更没有如高甲戏中那样大声地唱,但是否有在心里唱呢:
管甫此去返乡里,恐畏呀此去呀不再返来呀,害我孤单苦伤悲。
或者外公在心里也会唱:
再三呀劝妹呀心把定,管甫那返去泉州城,禀告爹妈呀,一年共半载呀,就来共妹完亲谊,哎嗨哟啊完亲谊。
外公与管甫不同的是从泉州府晋溪去台湾做生意,一年半载甚至更久都不回来。有时,外公烧酒喝得半醉,就手抱琵琶,自弹自唱,唱到“哎嗨哟啊完亲谊”就不再唱啦。
“外公,你流眼泪啦。”有时她问。
“不是眼泪,是酒喝太多啦,从眼睛里漏出来的。”那时她年纪小,容易骗。
待到长大,她有一次竟发现外嬷在灶脚(厨房)里听外公的自弹自唱竟停了手中的事情,在那唉声叹气。
“外嬷!”她奇怪。
“你外公他是一个好人!”
她想,就如戏中唱的“忠实真诚好人才”吗?
戏曲词中有:
日月潭边开桃花,怎会有情妹无情哥,自从共哥来相识,满腹心事难发落。
北投山顶出温泉,有情小妹在台湾,自从共妹来相识,恰似孤星月来伴。
外公与外嬷也是有爱情的啊!
十
小林的老爸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特地从学校赶回家来。吃过晚饭,他与两个年青人谈论了很多很多。
老林老师有三大爱好:一、看书;二、到处走走,包括旅游及去生疏的地方;三是与朋友、熟人,甚至生人侃话。
“听阿彦说你对厦门印象不错,如果你再住一段,能更具体地接触厦门,你会感觉厦门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地方:气候宜人,风景优美,是一个非常适合居住的地方。适合居住的另一个原因是人文方面的,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车上,有一种和谐温馨的感觉。厦门人有闽南人‘爱拼才会赢’的品性,又有礼仪文明、互谦互让的习俗。厦门,有一个最难得的东西,就是朝气,有时间可以认真体味体味。”
我常想,厦门为什么有这样宜人的社会氛围呢?可能是善于包容吧!厦门人中有很多各地来的大学毕业生,有一拨一拨的各种各样的外地涌入的人才。他们都能很好地融入厦门人这个大群体中,带来各种各样的文化,又互相包容、接纳各种有益的文化。在传统与时尚,本土与外来相辅相成方面,认真考察厦门,对你可能会有所启发。
十一
与香花姑婆的见面比较不容易。两个年轻人曾专门与二叔公详细讨论过。
“你外公是1949年初夏搭船去台湾的,带去的货物有布匹、杂货、闽南的土特产。资本是几个朋友合伙,由你外公出面经营。他到台湾后时局就有些吃紧,就急忙把货发出去。因为感觉时局变化太快,又决心把新账、旧账尽力算清收齐,没有立即返回闽南。怎知道时局一吃紧,账就不容易收。你外公急得快发疯啦。待到账收得差不多,闽南解放,你外公回不来啦。”
接下去的经过思缣知道:外公在无可奈何之下,急忙把身边的钱换成美钞存起来,只身来到南部的玉石。从晋溪的玉石到台湾的玉石,他知道,风俗环境差别会很小,因为台湾的玉石人的祖辈很多是闽南的玉石人。血缘相承,谋生也容易。
“两岸断绝交通,你香花姑婆最惨了,几个月中人都变了样,过一段时日你外公设法从东南亚的乡亲通消息来。但只是人来人往通个口信,不敢邮件来往。说是已在南部玉石乡站住脚跟。待有机会就设法把几个朋友合伙做生意的本利转过来。你外公是一个守信用的人啊!后来真的费尽心机历尽风险把钱从东南亚转过来。就是香花的事情实在太难啦!你外太祖多次与香花的父母协商,请香花另外找一个合适的嫁出去,但是香花就是不,把我们老父亲都急病了。后来我们只得通过东南亚的宗亲吩咐你外公,无论如何先在台湾找一门亲事尽快地结婚,才能够刈断香花的念想。”
香花姑婆大概就是看到转过来的外公的结婚照(一定偷偷地哭了一场),才答应另外订亲的。
怎样才能与香花姑婆见上一面呢?
先请二叔公通过人联系一下。
信息很快反馈过来,行不通。
“想想也觉得没有意思,与别人家的外孙女见面,算怎么一回事啊!”二叔公感叹道,“也很难为人家香花啦!与你外公是多出色的一对。厝口门边(邻居)哪个不羡慕?命啊!命啊!不过话说回来,香花也算有福气,虽然嫁得远一点,但丈夫做人也不错,听说现在一个家把持得很火旺,美满和睦,孙子都大学毕业啦!”
有蕃问:“什么村的?”
“柯坑村的。”
有蕃立即给他柯坑的一个同学打电话,可惜他的阿嬷不叫香花,娘家也不是玉石的。只得作罢。但却有一个新思路:他不是有很多高中的、大学的同学吗?
“乖囡仔,回去给你外公说,年龄都大啦,老啦,也都家业兴旺的,那么多年都过去啦。就不要再互相灌黄连汤啦!”二叔公也乱了分寸。
“不!再想想办法。先回厦门吧!”有蕃建议道。
连这种事都办不好,她要怎么见外公呢?何况她自己也有一种见见香花姑婆的强烈愿望。思缣本来甚为失望,听了有蕃的话,才稍为放宽心。
“也只能听你的啦!”思缣似乎无可奈何地说,心里却生出很多的信心来。一段时间来的了解、接触,她对他好像有了一种轻微的依赖。
回到小林家中,有蕃发现思缣的神情懒懒的,就让她到书房里静静地待一待。自己也乐得放松放松,到处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