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良图
公元2007年4月,考古专家在福建东南海滨深沪湾南岸开发厂区的工地上发现大面积保持完好的新石器时代沙丘遗址,命名为“庵山新石器遗址”,在随后进行的抢救性考古发掘中,发现了大量夏、商时期人类生活居住的遗迹和陶罐、凹石、磨制石器、玉玦、青铜鱼钩等一批文物。
一个作家徜徉在考古发掘工地红土岗上,他已经来了好些日子,时时询问着,思索着。那历经千年堆积数米的沙丘剖面层理分明,犹如一部巨厚的书本,新开挖的一个个横直成行的探方,则像是打开来的册页,他真想解读出里面的内容。
那一天,落日把天边的云彩点染成绚丽的橘红色,氤氲着丝丝咸腥味道的海风吹拂得人如痴如醉。朦胧之中,他终于读出远古时代发生在这里的一段故事——
一
阿山和阿海是一对夫妻,按当时的称呼叫“翁阿某”,他们居住在深沪湾南岸的庵山上。不对,这里说的是发生在4000年前的事情,那时并没有“深沪湾”和“庵山”这种叫法,人们只用“红土岗西头”来指明这一对“翁阿某”的住处,有时还会特意在“红土岗西头”后面加上个“第一座草寮”来加以分别。
居住在红土岗上的这个聚落都是一个家族的人,大概在阿山的爷爷的爷爷时从远处迁移过来。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地方——山坡不高不低,爽垲向阳;东北方有座挡风的山峰,南面有大片开阔的平地,都长着茂密的大树,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西面有一条清澈的溪流经过,取水方便;往北走上几百步,有一个圆月形的海湾,那里生长着取之不尽的鱼虾螺贝,足供他们三餐食用。
有时为了换换口味,他们也会到树林里打猎,通常是三五成群到林子里去,用木棍子或石块掷击出没在草丛里的兔子、竹鼠、豪猪等小动物,或用烧硬磨尖的竹签挖躲在白蚁洞里的穿山甲。一年一度的大规模狩猎必定要等到秋季,就是林子里的枫树、乌臼树叶子变红的时候。那时族中掌事的大伯公会占卜个上上吉日,咚咚地敲起木鼓,召集全族的男人带上木棍、标枪或石斧去围猎麋鹿。这时候麋鹿正肥,连带着鹿仔的母鹿也肥得油光水滑。围猎一般从外围开始,从东面、西面、南面树林的边上往里赶,围猎者开头只是摇撼树枝,敲击树干,发出种种声响,把胆小的麋鹿成群往北面赶,一过了红土岗,早在观望着的族中的妇女老幼就会加入围猎的队伍,鼓噪而出,一同把鹿群往海湾里赶。不会游水的麋鹿到了海边就要往回跑,这下子就遭到围猎者的迎头痛击。当然,杀戮是有限度的,围猎主要只是为了获得族人冬季里御寒的皮毛,猎取几十匹就足够了。被追逐的麋鹿大部分可以绝处逢生。而且人们只是挑选那壮硕的成年的麋鹿打杀,如果有人打杀了幼鹿,必定会让大家笑话,视为懦夫。就像大伯公常告诫的:不能贪图眼前的,断了长远的。
围猎之后,聚落里的男女必然有几天忙碌,剥鹿皮呀,晒鹿肉干呀,祭海神呀。忙碌过后就仍旧恢复平时的闲适生活——饿了,趁退潮到海湾里拾一竹筐蚶蛤、扇贝、海螺,或者在港沟里捞两条鱼来煮食;闷了,到公众盖的供着太爷爷神位的大竹篷里唱唱歌,吹吹木叶;困了,回到自家草寮里睡觉,灶膛里的余灰会带给温暖和好梦。一直以来,聚落里的人都是这样生活,只有阿山一家有点例外。
阿山和阿海这一家,不对,那时的叫法不是“家”,而叫做“口灶”。阿山和阿海这一口灶夫妻两人,结合已经多年,要像别人家,孩子不早生了三四个了,可是他们只有一个女孩,现在已经四岁了。而阿山和阿海的故事还得从女孩出生的那年月说起——
那年(按族长大伯公的说法,那一年叫“子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阿海感觉自己快要分娩了,就按照老一辈的教训,把黏在身边的男人阿山赶出门去,自个儿静静地躺在地铺的草荐上,等候孩子的降生。还好阿山临出门时拨旺了灶膛里的火,加上几段木炭,房间里挺暖和,不像外面那么冷飕飕的。一阵剧痛之后,哇的一声,孩子降生了,阿海微微抬起头看到胯间那血淋淋的肉团团,又是惊惶,又是欣慰。她强打着精神挺起身来,双手抱起孩子,俯下头,一口咬断了孩子身上的脐带。由于是头一胎,她显得有点慌乱,记不清楚阿妈早先告诉她的应该从那里下口,而是贴着孩子的肚皮把脐带咬断。她觉得这样子比较好,将来孩子长大了会有个深深的脐眼,很好看。接着,她把孩子抱到灶膛前,那里有个竹箕,盛着早上从灶膛里清出的草木灰。她让孩子半躺在竹箕上面,抓起微温的草灰往孩子身上撒,好吸干羊水,让身子干燥。其间她还不忘检查看孩子是男是女。发现生的是个女孩,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本来阿海跟阿山商讨过生男孩好生女孩好的事,阿山说喜欢生一个像她那样大眼睛,有两个酒窝,有尖尖奶子和浑圆屁股的好看的女孩;阿海却想生一个像阿山那样有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高大强壮的男孩。她说,住在红土岗西头的这一个家族,要不是生男孩子咋会有这么多“口灶”?那时阿山说不过她,就一个劲地冲她点头,把她逗笑了。
阿山就是这样,好脾气,有事总顺着阿海,从他俩认识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那时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可是阿海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像吃了蜂蜜那样甜滋滋的。
阿海是居住在海湾北面一个聚落的姑娘,退潮时,同在一片海滩上挖蛤蜊抓鱼。两人早就相识了,只是没有答过腔。那一天,已是涨潮的时候,阿山背着装满鲜鱼的竹篓顺着港沟往回走,正好从阿海身边经过,看到阿海正满脸泥水地在港沟里追逐那随潮水洄游上来的小鱼,用双手把它戽上岸去,然后拾进放在岸边的竹筐里。阿山发现阿海的竹筐底只有稀稀拉拉几条小鱼,不由关切地问:“姑娘,贪玩了吧?潮水都上来了,才抓这点鱼?”阿海带着哭腔回答:“阿爸病了,吃不得蛤蜊海螺,想给他烧点鱼汤,可是来得晚了。”阿山听了,二话没说,卸下背上的竹篓,往阿海的筐子里倒。阿山是个捉鱼的好手,他的鱼都是潜水到礁石的洞隙里摸的大鲷鱼。“好了,现在赶快回家去煮鱼汤吧”。阿山看到阿海笑了,阿海笑起来真美。后来,两人的接触多了,他们相见的地点不仅在海滩上,也在两个聚落交界的树林中。再后来,按照世代相传的习俗,红土岗家族组织了一场“抢亲”,在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把阿海从海湾北面聚落“抢”到阿山家,阿婶、阿姆七手八脚地替阿海梳了高高的发髻,换上玉石的耳环,在她两手的虎口上各刺上一朵青色的小花,簇拥着两人喝了交杯酒成了亲……
一想起阿山,阿海这时竟有了离别太久的感觉,好像他离开自己不是一顿饭久的时间,而是离开了又一次月圆那么久,甚至是又一次见春草发绿那么久。他在外面该等急了吧?想到这里,阿海陡然来了力气,利索地从铺头提出一个皮袋,从里面掏出一大团早准备好的松软的麻絮来,抽出一把,在孩子身上擦拭,直到那黑灰色的草灰掉落干净,一身露出红嘟嘟的皮肤来。这时,她端详一下女儿的脸,皱巴巴的,双目紧闭着,既看不到大眼睛,也看不到小酒窝,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从皮袋里取出一张新鞣的又轻又软的小麂皮来,将孩子身子包裹起来,用细麻绳扎个结实,放到草铺上,然后紧了紧腰间的鹿皮裙。借着从门隙间投射进来的日影,阿海知道是该做晚饭的时候了。她扫视一下房间,地面上并没有留下会给男人带来不祥的污血,于是放心地开了门,掀起挂在门外的草帘,往挂在屋檐前的竹篮子里头放了一个酸李子大小,中间有个凹坑的陶纺轮。按习俗,丈夫回家来,会先看看这篮子,里头放着一片打磨得光洁浑圆的玉璋,生的是男孩子,里头放着个陶纺轮的就是女孩子了。阿海知道,阿山不会像其他男人,讨厌生女孩的。
果然,阿山回家来见到女儿很高兴,抱起她一个劲端详,笑着让她叫阿爸。还是阿海把她夺过来放到地铺上,嗔怪他说,该准备晚饭了,你看我肚子都饿瘪了。阿山这一下午出去没有偷懒,到海边摸了条足有一臂长的大乌鱼。在村外的小溪旁,他还用石刀把鱼洗刮得干干净净。那柄石刀是阿山用一块洁白的石英石敲出一面锋利薄刃的,拿起来很称手,阿山不时把它揣在怀里。洗罢鱼,用柳条穿着鱼鳃提回家来,挂在屋檐下,就等着下锅了。不对,那时他们煮饭用的不是锅,是鼎,红陶做的,有粗短的三只足,圆底鼓腹,可以燉煮一整腿鹿肉哩。阿山把鱼切成三段,放进鼎里,从灶边的水瓮舀过一瓢水加上,阿海早把灶膛里的火拨旺,添上柴禾。阿山从屋旮旯里找出一块姜,用短柄石斧在平时砸海螺用的巴掌大的凹石上砸碎,扔进鼎里,又从灶边陶罐里捻起几颗盐粒,洒到鼎里,不一会儿,香气满屋,鼎上面浮着金黄色油珠的乳白色鱼汤就煮成了。阿山想,女人喝了这浓浓的鱼汤,一定会变成许多乳汁,把孩子喂得胖嘟嘟的。“鱼汤好喝吗?”“好喝,但是我不喜欢你潜水去摸鱼。冬天水冷。”本来阿海还想说水中有吃人的大鲨鱼,又想到这样说不吉利,就顿住了。“不要紧,我不怕冷。”阿山拍着厚实的胸脯说。他想,明天一定要到人迹罕至的东海边去,在沙滩上捡一捧最好看的贝壳,为孩子穿一条项链。
二
事情就发生在第二天的早上。
第二天,屋后朴子树上的鹧鸪一叫唤,阿山就一古碌从铺上爬起来,穿上鹿皮袄,套上鹿皮裙,看妻子拥着女儿睡得正香,就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前,先把昨晚灶膛里压着的余烬拨亮,加上几截木炭,在陶鼎里加上水,然后检视一回房间,把昨天午餐扔下的螺壳、贝壳,昨晚吃剩的鱼骨头,连同灶膛里清下的草木灰一起放在竹箕里,轻轻开了门,把垃圾端到屋后的灰坑里倒掉。本来,一清早到灰坑倒垃圾是女人的事,阿山心疼阿海刚生过孩子,就把这事揽来做了。然后,阿山带上自己出门常带的标枪,其实那只是一支比阿山个头稍高的竹竿,末端削尖,用火烧硬而已。平常日子,如果到树林里去,这武器还是要带的,谁也说不定在林子里会遇见野猪、豺狗,或者老虎。当然,现在是冬天,没有蛇,若是在夏天,不知密蓬蓬的草棵里什么时候蹿出花花绿绿的一条蛇来,可得更加小心。从家里到东海边,就要经过这么一片潜伏着危机的密林。而且那里的海面又实在太辽阔了,怎么也看不到边际,风一刮,小山似的浪头一排接一排往上涌,就像有许多海怪在高声号叫,让人害怕,比起北面平静的海湾,真有天地之差。这就是红土岗的人们很少涉足此地的原因。
阿山这一趟,没有遇到野猪豺虎,也没有看到排山倒海的大浪,可是他看到奇特的、让人难忘的一幕。
那是阿山走出林子,要绕过礁石堆走向海边沙滩的一刹那。他一眼看到沙滩上停着两艘船,不,那是两条独木舟,一条是破的,另一条还没有做好。阿山之所以认识独木舟,是因为以往曾经有这样一条独木舟随潮水漂进海湾。族长大伯公说,这大概是从银河里漂来的神物,不得亵渎,于是还让它随着潮水漂走了。不过那一条独木舟没有眼前看到的这条大,虽然没能走近测量,估计该有五六柄标枪的长吧。这独木舟旁边围着十几个人——或者是神。说他们是人,那是因为他们长得跟人太相像了,一样有头有脸,有手有脚,一样伊里哇啦讲话,虽然离得不远,他们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楚;怀疑他们不是人,是因为他们跟阿山一直相处的人太不一样了,一个个脸上身上刺满怪异的青色花纹,身上穿的皮袄皮裙上缀着一片片巴掌大的灰白色的骨片,像是人的天灵盖。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有七八个站成一列的手中都持着长斧。不过,不是红土山人用一面磨出锋刃的石块捆在木棍上的那种长斧,而是用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做成的坚实、沉重、发着暗绿色幽光的武器。还有三四个正趴在一条独木舟中忙活,他们用那种暗绿色东西做成的或大或小的家什起掉木片,把木舟掏空,动作快极了。最终使阿山确定他们是人的是,在那条开裂的独木舟旁边,也就是在那持斧队列的后面,有几个人或坐或躺在沙滩上,其中有花白胡子的老者,有女人,有孩子,还有两个负伤的人,一个用麻纱扎着头,头部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麻纱,一个丢了一条胳膊,也用麻纱缠着,鲜血淋漓。他们都风尘仆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于是阿山判断,这一帮人是从远方乘着独木舟过来的,在这里船触礁破了,他们正准备造一条新的独木舟继续出发。看起来,他们经历过一场灾难,他们不知道需要什么帮助吗?可是,看他们手中握着那明晃晃的武器,多么可怕,还是不去招惹他们为好。就在阿山犹疑不决进退两难的时候,他被那些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