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进家门,雪莉就迎了过来。
“怎么样,还好吧?”她一边问一边接过了王先生脱下来的外衣。
“挺好。”王先生回答。
“我煮了银耳汤,盛好了,你一会儿就过来喝吧。”
“好,我过一会儿来。”王先生说着就上楼去了。
王先生一上楼,雪莉就凑过来问我:“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王先生挺精神的,人们可怕他了。”
“他本来就是很有威严的人。只是因为病了,人家都以为他治不好了。人心,就是这样的。”
是啊,听着雪莉的话,我心里在想,王先生病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两个女人和一条狗。
“对了,雪莉姐,王先生还跟人打听蓉伊的事。”
“是么,蓉伊有消息么?”雪莉很关注地问。
“有位叫小夏的告诉王先生,蓉伊回上海了。”
“意料中的。”雪莉叹了口气。
我看着她,她那微紧的眉头锁不住她心里难言的忧伤。
我突然觉得,她,好像就是她自己故事里的那个崖下的人;她从崖下救起了王先生,无时无刻关爱着他。我真佩服她的爱,她的信心、耐心和勇气。换了我,我一个人,怕是照顾不好王先生的。想到这里,我就问:“雪莉姐,下午王先生还开会,你开车送他去行吗?”我觉得我该撮合他们。
“怕是不行。”
“为什么?”
“兰生从来没让我去过他公司。”雪莉的声调凄然。
“你去打扮一下,然后过去问他。”我给出主意。我心里实在希望他们两能在一起。也只有雪莉,能全心全力照顾王先生。
雪莉听了我的话,果然去她房间梳妆打扮了一番。她换了一套绿色调白领衣裙,把头发用一个绿色卡子盘到了后面,底下是一双高跟绿色皮鞋。
“瞧,真漂亮!”我说,“你平时怎么不穿呢?”
“平时忙,哪顾得上。”
正说着,王先生下来了。雪莉的新装扮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走到了我跟前:“碧霞,准备走吧。”
“不是下午才去吗?”雪莉问。
“还得去办点别的事。”王先生说,还是没有注意到雪莉的装束。
“王先生,这,我有点儿事,还是雪莉姐送您去吧。”我往边上一站。
“这样……”他这才往雪莉身上看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这,”我诧异,看雪莉一脸的难堪。
那天,我还是开车送王先生去了公司。去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回来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王先生,说句真心的话,您这命,是雪莉救过来的。”
“我知道。”
“她很喜欢您,对您全心照顾,忠心耿耿的。”
“我知道。”
“那……”
“她是我最亲的姐姐。就是这样。”
我说不出别的来了。我不知道“最亲的姐姐”对王先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王先生只吃雪莉做的饭菜,只让雪莉给他理发,还是还有什么别的?我纳闷王先生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这个女人怎么显得那么不近人情,那么冷漠。
11
王先生恢复上班的那一个月里,向阳坡111号一改我刚来时的萧条和清凉,电话和铃声不断,晚上也常有客人来。雪莉和我两人也格外忙碌,客人来去前后,总有许多细小的事情需要做周全。
“刚走的这位,上次兰生病有事请他帮忙时,他满口推托。我打过三次电话他都没接。”雪莉说:“刚刚他还好意思请兰生帮忙。兰生也真健忘。”
“我觉得王先生人挺厚道的,心也好。”我说着,观察着雪莉的表情,欲言又止。琢磨了一会儿,终于问她:“雪莉姐,要不要我去帮你和兰生撮合撮合?”
“没用的,只会让我难堪。这种事,勉强不来的。”
“也不一定是勉强,我觉得你和他之间很亲的。”
雪莉“唉”了一声,搬来了吸尘器。
“先别吸,怪吵的。我还有话跟你说呢。”我说。
“说什么呢,”雪莉住了手,“其实,我看出来了,兰生喜欢你。你要多留点心,往后,兰生可得交给你了。至于说我,我也该离开了。”
我一听心惊:“离开?!你要去哪里?”在我心目中,雪莉和向阳坡111号根本就难分难舍,除了这里,她能去哪里呢?我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先离开了这里再说。这一步总要跨出去的。”
“雪莉姐你别走,你一走,我会六神无主的。兰生他,他其实对你很有感情的。他说你是他最亲的姐姐。”
雪莉看了我一下,脸又低了下来,淡然一声笑:“嗯,姐姐,最亲的。”她的手重新放在了吸尘器上头。“别担心,你会习惯的。这么久了,还不是我一个人单独撑着照顾他。”
那个星期日,雪莉和我一起送王先生去机场。王先生临进候机室时,雪莉轻轻叫了声“兰生!”
那声音很异样。
王先生回头一问:“有事吗?”
“兰生,我明天就搬家……”我几乎能感到雪莉往下咽的泪水和王先生心头的一颤。
“为什么?”王先生盯着雪莉的脸问。
“没什么,就是,这么久了,是我走的时候了。”
王先生转身离候机室而去。
“兰生!”
“王先生!”雪莉和我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我今天不走了。”王先生说着,朝托运行李的地方去,我猜想,他是想去取回行李。
“兰生听我说,兰生,”雪莉边说边跟了过去。
王先生没听她的,径直走到柜台前:“小姐,麻烦你,我想取回我的行李,今天我走不成了。”
“兰生,我,我等你回来再说吧。”雪莉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快,快回去,先上机吧!”
王先生终于还是上了飞机。送走了他,开车离开机场回家的路上,雪莉不断的揩着眼泪。
“雪莉姐,别难受了。你看,兰生多在意你啊!”我使劲劝她。兰生今天的举动也的确大出我的意料。雪莉对兰生,恐怕是异乎寻常的重要。
“我知道,碧霞妹,我不是难受。”雪莉的泪还在往下掉。
天下起了雨,外面水蒙蒙的一片。
“下雨了,不知飞机起飞会不会有问题?”我问,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应该不要紧的,机场见得多了。”雪莉说。
我的心里,也水蒙蒙的。王先生的音容笑貌,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渐渐的,我听不见耳边的声音,也看不见那似雾似水的雨。
“碧霞,你怎么都不说话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雪莉在问。
我的思绪猛醒了过来。“没有啊。到家了么?”
“到家了。”
那天晚上,做了许多梦,醒了后,却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梦里有兰生。我躺床上,只觉房子里空荡荡。
天刚放亮,我的手机就响了,打开一听,一声“小碧”,是兰生在叫我!
“王先生!”我脱口而出。
“叫我兰生。”
“兰生……”我唤了一声,竟双眼泛潮。
“雪莉她怎么样?”兰生问。
“她挺好,她没走。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你好好安慰她。”
“我会的。”
“小碧,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讲过我还做着生意是因为一个人吗?”
“是的,我还记得。”
“那个人,就是你。”
12
我放下手机,心跳不止,脑海茫然,眼前也茫然。我回想着来王家的第一天,雪莉恳切相征的情形;回忆几个月前照顾病重的兰生的日子。我才发现,从兰生病好了以后,我第一次开车送他去公司的那天起,我就爱上他了。从我坐在一边,看着他如何干脆利索地向下属发号施令的那一刻起,我就心仪于他。可是雪莉也爱他,她爱他那么久了;她为他付出了全部心血精力。她在幕后把他照顾得那么好。他背后最好的女人,只会是雪莉,再没有任何其他女人能和她相比。
王先生爱雪莉吗?我问自己,我一时没有答案。听人讲,有种爱,因为两个人离得太近了而不容易觉察。王先生和雪莉是不是属于这一种?王先生自己也许没有意识,但是那天在机场,一听雪莉要离开,他宁可回家的情形,证明了雪莉在他生活中的分量。雪莉还跟我讲过,他只吃得惯她做的饭菜,他只给她熨衣服、理头发。这是一种很深的依存和信赖。而我呢,是不是王先生对我所有的一切好感只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个绝情的蓉伊?否则,王先生凭什么爱我?
我该怎么办?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雪莉。“怎么还没起,不舒服啊?”雪莉在门外问。
我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雪莉姐。”我开门叫了一声。
“不舒服啊?”雪莉问。
“头有点昏。”我说着,重新回到了床上。
“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我说。
“怎么,昨天还好好的。”雪莉端详着我,索性坐了下来。“是不是兰生来电话了?”
她太聪明了,她有种恋爱中女人的敏感。
我意识到我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我和她爱的是同一个人,我们都为了他好而工作。我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看着我。我知道,她想知道电话的内容。
“兰生问起了你。”
“他怎么说?”
“他,他让我安慰你。”
“就这些?”
我点了点头。我的另一双眼睛感知到了她狐疑的神态。
雪莉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被突如其来的矛盾和痛苦折磨得动弹不得。我特别想念兰生,恨不得他现在就在我的跟前。我可以看着他,第一次主动的叫他一声“兰生”,任凭他把我拥入怀里。我觉得自己很自私,不道德,可我抑制不住这份思念。
兰生没再给我来电话。雪莉和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哪天回来。三个星期后,雪莉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是从公司打来的,他已经回来了,是公司的人去机场接他的。
雪莉接了电话后,马上招呼我:“快,碧霞,赶紧做锅饭。我去买点新鲜的回来。”
13
第二天,是周末,兰生说他有事得去公司,让我开车送他去。
我走过去跟雪莉说我要带兰生去趟公司。“今天还去公司做事?”雪莉有些疑惑。
“大概太久没去,积攒的事情太多了吧。”我说。
“让他早点回来,刚刚身体才强一点,不能太拼的。”
“嗯,知道了。”
到了车库,兰生坐到了司机座位上。
“您开车?行么?”我有些不放心。
“马上你就知道我行不行了。”他笑了笑说。
他从车库出来,倒了两下车,很快就上了路。我一回头,猛然看见雪莉就站在栏杆的铁门后目送着我们。我的心头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彷徨和惆怅。
进了公司,兰生把门锁好,上了楼,进了他的办公室。
“您忙,我在读书室等您。”我说。
“不,进来。”他说着,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了办公室,随手便关上了门。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没来得及细想,兰生拉着我进了那间小电视房。房间里很昏暗,兰生没有打灯。电视对面有张长沙发,是黑色的,昏暗中它有点像只趴着的怪兽。兰生拉着我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再叫我一声。”他说,挨着我的脸。
“兰生!”我叫道,第一次和他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抱住了我:“你的声音真甜,听了叫我迷魂。”他说着,吻着我的脸颊,吻着我的脖子。我一边享受着他的爱抚,一边想着雪莉,想到要挣脱。可那念头比起我的爱欲来,是那样的微弱。几分钟后,我已经无助地,湿润地躺在了他的面前,他和我的身体就在那张沙发上勃动着连成了一体。
激情过后,兰生跟我讲了一句话:“小碧,我要你永远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爱着你。这辈子,不会变。”
我“嗯”了一声,却不确定那句话是承诺,是盟誓,还是告别。
那天回家后我见了雪莉。看着她苍白凄楚几近迟钝的表情,我感到自己罪不可赦。
“上帝定会惩罚我的。”我惊讶地发现,王家大院里,我是第三个无助地感觉到报应威慑的人。“假如一定得有人被罚,就让我成为那个受罚的人吧!”我几乎是在跟上帝祈祷领罪。
兰生是为了躲过雪莉的耳目才领我到公司去做爱。可是那又怎么能瞒得过雪莉敏感脆弱的心!那以后,雪莉沉默寡言,甚至举止迟钝。而我,在感到我们俩关系的微妙变化后,和她在一起时常感到手足无措。
有一天晚上,兰生和公司的人一起共进晚餐。雪莉和我正准备吃我们的晚饭,一阵急促的铃声响了,公司的人打来电话,说兰生因为胃剧痛被急送了医院。
雪莉放下电话,抓起皮包就往外跑。我赶紧跟了过去。
“带上你的手机,我的怕没电了。”她回过头来叮嘱我。
我们赶到医院,才知道兰生已经被抬进了手术室。他得了胃穿孔。
“当初吃了太多的止痛药,伤了胃了。”雪莉说。一度似乎神经迟钝的她,重新恢复了她特有的敏捷。
那天晚上,雪莉一直撑到半夜,一直守在兰生的床榻前。我出去给她买点吃的和喝的,她不吃不喝,就这么一直等到兰生醒来。她凝神专注的眼睛里裸露着的慈爱和焦虑,再度向我显示,只有她,雪莉,才能给予兰生最好的照顾和呵护。为了他,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能忍耐,她,什么都可以割舍。
那次手术后不久的一天傍晚,兰生走进我的房间,他对我说,他要尽快和我结婚。我心里乱如麻。我知道,唯一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就是我离开王家。
我很郑重地请兰生吃了一顿晚餐。餐桌上,我告诉他,我要离开。兰生沉默不语。最后,他没有留我。也许,他再不想对不起雪莉;也许,他意识到雪莉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他背后那个忠心耿耿的柔顺女人。吃完晚餐回家的路上,兰生开的车。我们一句话都没有。就像那一天从机场回家路上的雪莉,我不断地吞咽着眼眶里的泪水。
兰生开给了我一张款项很大的支票。他不是在打发我,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收下了支票。那支票拿在手里感觉好重,我的喉咙堵得慌……
我走的那一天,阳光灿烂。兰生早早去了公司。雪莉拉起我的手,对我说:“碧霞,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难处,随时回来。不要客气,这里永远都是你的靠山。”
我不住地点着头,我说:“雪莉姐,你自己也要多保重,不要总这么累。还有,早点把最重要的事决定下来。”
她也点着头。我想她明白我说的“最重要的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