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明白古人怎么发明出个“性情中人”来品评那些个个性鲜明的、真诚坦率的人,因为我怀疑所谓“性情中人”要不短命,要不就莫须有地罹难,怕不等完全进入性情之中便把可怜的性情随着生命的玩完儿也带着玩完了。
竹林七贤生于乱世偏又长着会看世道的眼睛,会想是非的脑袋,不得已避世遁形却还要恣肆淋漓地活着,他们是性情中人吗?岳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地驰骋该是最具性情了吧?却因他太替老赵家卖力气了,招致佞人构陷而丧命。辛稼轩文开一代豪放先河,又具于万人之中擒获敌首的武功,终叹报国无门,性情又何存?明人李卓吾恃才傲物评点历史振聋发聩,颇具人杰风范,敢于振臂疾呼,切中天下以孔孟之是非为是非的痼疾,而痛斥不存真实的当代人无真人、文无真文、事无真事,却被视为癫狂老疯子而身陷囹圄,镣铐加身最终屈死。这位在东方不自觉地和西方文艺复兴者们遥相呼应的启蒙者,虽给陈腐的中国吹进了一丝自由的清风,却抵挡不住传统的厉害,程朱理学的幽魂一直徘徊在后来者的心头。时至今日,国人只道文艺复兴使欧洲大陆从神的钳制中回到了人的治理下,却不知李卓吾是中国的狄德罗、伏尔泰,本可以将中国的古人解放出来的。
若说他们追求的是大性情,是自由,是心灵的开放,是人性的物化,那么历史已证明,做一个“性情中人”是多么的难。面对历史我们常要慨叹心存高远者灵魂跋涉的艰辛,身为平常人便希望能够真实地面对自我,保持灵魂的贞洁,但谁人敢把自己的灵魂大胆地放在人性的祭坛上做一回牺牲贡献出来,而后宣称:我生无愧无憾。抑或大胆直率地忏悔一回,让自己从幽禁自我的深宫中轻舒口气,卸去诸多的宦海世故的纷扰。谁能摆脱亲情中烦恼多于抚慰的折磨,不顾家庭中以善伤真的无奈,无朋友间当面输心背面笑的虞诈,回还到老老实实、真真切切的平凡而生动的世界中来,把那颗被搅拌在高尚与罪恶、幸福与苦难诸多人生幸与不幸之中的灵魂解救出来透透空气。
除去坦率的卢梭,我等常人把自己的灵魂祭出,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有的人辛劳至死都在为求得生存的每一个机会而奔波,都没来得及问一声自己:你为什么活着?而有些人却从有意识之后便时常为找不到生命的终极意义而苦恼,时常冒出了断生命的念头。前一种人绝不是乐观生存者,后者也更不是悲观厌世者,因为前者不知或者来不及把自己放到祭坛上供奉,而后者是找到了祭坛却没有勇气或不能供奉自己。
所谓“性情中人”当是那些言为心声,举手投足皆发乎内心驱动的人吧?在性情中,便要具备实事求是的老实,敢为真理代言的勇气,评说是非的胆识。喜也快哉,悲也快哉。即使在倒霉的时刻,大祸临头了也守住“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悯之心和自我赋予的社会责任感。真诚地面对自我,也真诚地面对自我之外。这样清醒的人有没有?肯定是有的,过去有过,只是结局不太好。或有人是用另外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清醒,看上去性情不太外露,但也免了些苦头。现在当然也有,将来更少不了。因为失去了这些个人,社会便要失去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