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窝银窝不如咱的山窝
原本是身强力壮的李顺达,忽然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异常虚弱。
他本不是个好动感情的人,可是面对大片被砍掉的树木,他的精神几乎要垮了。他躺在自家窑洞的土炕上,两眼盯着窑顶发呆。
吱扭,窑门响了一声,他没有在意。一会儿,他觉得有人在炕边忙碌什么,回头一看原来是桂兰悄悄把什么东西放在了炕边。
见老李回头,桂兰把信递给了他:“小秋来信了。”老李看着桂兰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自己现在这样,给家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桂兰本是个泼泼辣辣的人,如今也心慌意乱。当年第一个孩子在莜麦地里流产时,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神情沮丧。他又看看四女小苏与儿子建平,他们悄悄地坐在灶台边正在为爹烤红枣。这几天爹有点咳嗽,孩子们学着娘的样子,把红枣去核,生姜切碎填在红枣内,在火上烤。这是治疗咳嗽的偏方。
建平是个淘气包,可现在竟然也这样老老实实呆在那里,不大正常哩。顺达感到自己应该振作起来,自己实实在在已经让家人承受了太重的负担。想到这里,他有些心酸,感到自己对不住这个家似的。
他勉强坐起来对桂兰说:“今天除了老二小秋不在,一家人都到了,也不容易。一起来做点事情。就把家里的旧照片拿出来整理一下吧。”建平立即跳了起来:
“好!我和四姐去找,多哩!”小苏看见爹坐了起来,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顺达催促说:“去呀,小苏去和建平把咱家的照片全收拾出来,按照年代整理一下。”“好!”小苏应着,和建平愉快地去寻相片了。
顺达靠着被子坐在炕上,孩子们把一张张发黄的照片捧到他面前,让他辨认。顺达看到那是当年自己和娘在互助组时记者来给拍的照片。
福娥问桂兰:“娘,我奶奶那时是多大呀?怎地那么显老?”桂兰接过照片看:“也就是五十岁的年纪吧,显老?那时的生活艰苦,没吃过一顿好饭,能填饱肚子就是好生活。如今的日子比起那时,真是好到天上去了。”建平指着照片:“娘,我奶奶还是个小脚?她能劳动吗?”桂兰:“能,你奶奶,精神可好了。她教妇女纺棉花时,东家进、西家出,成天忙着哩……”顺达见家人都沉浸在回忆之中,不再为眼前的处境担忧,心里感到几分欣慰。他拿起小秋刚寄回来的照片,看着女儿身着戎装、精神抖擞的样子,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自己真是太粗暴了。她不会记仇吧!
李顺达对孩子们的要求一直非常严格,他见不得他们闲着,整艰难岁月中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天教导他们“放下耙子,拿起锄头”,“要手不闲地干活,才能过上好日子。”顺达自己一辈子都早起,每天不到五点就起床,先到大队去转一圈,安顿好一天的事情,然后才回家吃饭。每天早上不到六点,桂兰就催孩子们快起床:“快点,快点,你爹要回来了。”孩子们一听这话,一个个立即从被窝里钻出来,赶快穿好衣服。
不是捧一本书去念,就是赶紧扫院子、喂猪。总之,他们的爹要看见他们睡懒觉,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秋娥九岁那年,一次她和同学下学路过桃树园,看到树上诱人的桃子,又红又大,两个孩子眼巴巴瞧着,连路也走不动了。
“小秋,那桃子一定非常好吃。”同学舔着嘴唇说。
“嗯。”小秋应声。
两个孩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站了很久。四周静悄悄的。
“小秋,你看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咱们摘一个吧!”小秋直摇头:“不、不敢!”“怕甚?没有人!我会上树!”小秋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但是眼睛死死盯着树上的桃子。
真是太诱人了!
“小秋,没事儿!你在树下,我上树。我摘下来扔给你,咱们拿上就跑!”小秋虽然还在摇头,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来,到这里!”小秋被同学拉着钻进了桃树园。
同学机敏地爬上了树:“接着!”秋娥用衣襟接住桃子,她还在等同学扔下来第二个。但她看到树上的同学突然从树上滑下来,一溜烟跑了。小秋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已经被看果园的人拉住了衣裳。
小秋手里还拿着那个桃子,被“押送”到大队,人赃俱在。一进院门就和李顺达碰了个正着。李顺达举起巴掌朝小秋屁股上掴了两下,被人拉开了。李顺达那双整天和石头打交道的“铁手”自然有分量,小秋疼得够呛。李顺达还没有消气,他顺势把小秋推到一间屋子里,把门一锁,给她关了禁闭。
傍晚桂兰不见小秋回家,才知道白天的事情。天黑了,桂兰帮小秋向顺达求情,但顺达生硬地说:“你不要管!大队刚刚定下的规矩,她就带头破坏。关她两天,饿她两天!”桂兰知道顺达的脾气,她不好再说什么,偷偷在锅里舀了一碗煮疙瘩,给小秋递了进去。小秋就这样,被关了一天一夜。
在社员大会上,李顺达就秋娥摘桃子的事情做了检讨,并当下拿出了十元钱,交了罚款。当时西沟最好的出口苹果是二毛五分钱一斤。十元可谓巨额罚款。
小秋一生牢记这次教训,从此严于律己。
顺达瞧见新娥和弟妹们在那里默默地整理照片,他想起了1966年的事情,那年她初中毕业后想到县城里找个干的,但是自己坚决不让,要求她回乡务农。那年正赶上深挖地,每天每人定额要挖二分地,深度是一尺五寸。刚走出校门的新娥每天腰酸、腿疼。一天,公社开大会要放电影《列宁在十月》,她和一个同学非常想去看,两人在地里一边挖地,一边谈论着《列宁在十月》里的精彩对话。这时她们昔日的同学、今日的拖拉机手路经此地,要去公社送货。三个人聊了几句,便决定一同去看电影。
当天夜里,当新娥看完电影回到家,李顺达大发雷霆,要她立即作检查,并马上去地里把白天的活干完。新娥提着油灯到了地里,一直干到鸡叫时分。刚回家躺在床上,又该下地去了。
顺达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桂兰和孩子们还在那里整理照片。他突然看到一张被剪了的照片:“那是甚照片?”桂兰给他递过去,顺达一看,厉声问道:“是谁干的?”小苏和建平忙说:“是我们俩。”顺达追问:“为什么?”小苏已经在抽泣,她说:“是我和弟弟怕抄家的人看见你和外国人照的相,说你里通外国。”顺达:“那你们剪了外国人就没有事了?你爹是到过外国,和苏联人照过相,这些都是事实,是剪不掉的。不能因为害怕就自己哄自己!”小苏和建平点点头,低下了小脑袋。
顺达叹了口气:“太可惜了,你们这些孩子呀!”他不愿意多责备孩子们了。他们也跟着自己受了罪,也变得胆小怕事,怪可怜的,哪是他们的错?
1967年到1968年时,顺达被关在长治淮海厂的地下室、躲在山洞里时,家里人也遭了殃,整天有人来家里要抓人。一家人只好东躲西藏,那时小秋被送到了老灰沟。刚过了元旦,她独自一人跑了回来。推开院门,半尺厚的积雪静静地覆盖着角角落落,显然这里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居住了。她踏着积雪进来,拿出铁锹、扫帚,独自清扫起来,一边扫一边想着自己该怎么办。她这时已经是大队的女民兵了,她要想办法去营救爹。她到羊井底召集了几个民兵,出发到长治去,寻不见爹,只好无精打采返回来。
在风风雨雨中,孩子们都长大了。1969年,河北野战医院的士兵医疗队来西沟拉练,见秋娥挑着沉甸甸的一担玉米棒子,一看便知是个吃苦耐劳的姑娘,部队的同志都喜欢她。此时已经是女民兵排长的李秋娥,和战士们处得非常好。她悄悄做出个决定:去当兵。
她瞒着家人找了部队领导,在部队离开的第二天,她给家里留了一封信后走了。她追上已开拔到河北的部队,当了一名卫生兵。
小秋离开了家,倒是件好事,不用像老三、老四呆在家里受牵连……顺达在不断地想着心事。
他这次回西沟发现周围的不少人有变化。他们像是害怕被连累,躲得远远的;有的人为了表示要划清界限,走过他家院时,步子迈得快捷,甚至绕个大弯子;还有的被工作组逼着揭露李顺达的问题。
揭了些什么问题?李顺达也去打听了,比如说他变了,说他不喜欢穿农民的对襟袄,常穿“干部服”。那种中山装,比起身不离对襟袄、头不离白毛巾的陈永贵便有了差距。说在他带领下的西沟人没有大寨人革命性强,他们常把高粱、玉米挑到河南去换白面。不像大寨人的“心红”,终年吃高粱面、啃玉米窝窝头……
李顺达听了这些,不再说什么。这都是事实,他是感到对襟袄不如中山装有四个兜装东西实用,他还觉得头上扎白毛巾不如戴帽子方便。他还建议西沟大队去给社员换些好米面,常改善一下生活……
他记得当年互助组时,县领导就提倡大家吃饱饭后要穿好点儿。还说吃好、穿好才能体现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优越性。这话李顺达觉得在理。难道咱革命就是为了过穷日子?就是为了永远穿着老式衣裳?人没有个奔头怎么行?当年整天对大家说西沟的未来一定会是:山上绿油油,牛羊满山沟,走路不小心,苹果碰住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虽然那时人们也有怀疑,但有了这个想法,大家一起往这个方向努力,如今还不是全都现实了吗?
人如果都甘心过苦日子,那社会还能向前发展吗?
李顺达想不明白,他感到自己真是太累了,他要和家里人在一起过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生日子。再不出去折腾了,这个“文化大革命”对国家、集体与个人有甚的好处?
平反昭雪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挽救了中国,挽救了大批受到非人待遇的干部,也挽救了李顺达。
这次会议很重要,它重新调整制定了党的思想、政治、组织路线。“农业学大寨”成为历史。
1979年上半年,山西也紧跟中央开始拨乱反正。在胡耀邦同志的亲切关怀下,经过三年努力,山西终于将李顺达的冤假错案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