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有人把李顺达拴在“四人帮”的帮派体系上,拴在反大寨的“耻辱柱”上。
“检查了错误,还可以当选代表。”这是领导放出来的话。
他奉命检讨,认真准备了一番,在大会上检讨完后,分组讨论,讨论结果是统一了口径的:不深刻,捣鬼。没办法过关,他去找领导,人家要他好好想想。当权人是他的老领导,对这个老农民是知根知底的,派性斗争已使他们成为对立面。没有人有胆识承认这个现实,正儿八经搞运动哩,李顺达成了名副其实的运动员,对他只有那让人难堪的套话、官话:深挖细刨思想根源,正确对待自己。他又一次检讨,虽然使足了劲,仍然过不了关。
明天再检讨,今天的不行!
“我没做过的事,没说过的话,不能瞎说,我瞎说了,不是欺骗党、欺骗人民吗?”厚厚的检讨书落满了英雄泪。
好汉有泪不轻弹,他是条好汉,可是眼下由不得自己。
会议主持人想要他谈出些大问题,以便将他从中央委员的宝座上拉下来。
也在晋祠会议上,李顺达落选了。这也算是搞平衡吧。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苦不堪言,然而会议主持人对他的评语是:一吃二睡三捣鬼。
李顺达的检讨没完没了,身心交困,这位结实得如同铁打的汉子被斗出了严重的心脏病。不患病才怪,没完没了的精神折磨,钢浇铁铸的体格也经不起这番折磨。秘书急得团团转,不得不找领导让他住进了医院监护室。医护人员七手八脚抢救,一天二十四小时输氧,终于保住了这条性命。
二十天后他收到中央党校通知,参加中央党校举办的高干学习班,他抱病欣然前往。
尽管他离开了山西,山西没忘了他。在山西省五届人大一次会议上,省委发动了揭批李顺达的总动员。
按照组织程序,晋东南紧跟这一部署,编出了李顺达的十二条罪状,大会秘书处忙个不停,连夜加班,编印成简报发给与会人员,作为揭批依据,工作人员可谓辛苦。
晋东南代表团的文字见诸于简报第一号:
李顺达同志多年来很少学习,很少工作,很少劳动,成了个一吃二睡三捣鬼的资产阶级两面派。特别是在第十一次路线斗争中紧跟王张江姚四人帮,大搞篡党夺权的阴谋活动……尤其是在晋东南问题上,李顺达对一些坏人……甘当他们的后台……李顺达同志一直讳疾忌医,死抱住错误不放……对党和群众的帮助采取不理睬态度……拒不检讨……他已经不属于劳模队伍的一员,他的阶级立场和政治态度已经站到与党和人民相对立的方面去了,我们坚决不同意他参加主席团,坚决不同意他当省革命委员会委员、省革委副主任候选人……他没有资格住中央党校!我们一致要求李顺达同志回省检查交代问题,接受全省人民的揭发批判!
简报上列出李顺达罪状十二条。
这些文字的威力如同炮弹爆炸,足足毁了这个全国著名劳模。
幸好他不在山西,眼不见为净。
晋东南代表把这份大会简报带回了晋东南。身为此次代表团成员的平顺县委新任书记的首要任务就是干掉李顺达。他在与平顺人民见面的首次会议上,就表明要把过去给李顺达歌功颂德的会场变成揭批李顺达的战场,算是学大寨的一个历史性转折,也是揭批李顺达及其帮派体系的动员大会!
大会过后,那些富有正义感又极为善良的老区人民及其后代子孙,几乎不忍心听到这些使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新县委组织了揭批清班子,对有牵连的人举办学习班,重点人实行隔离,对不满的人停止工作,或者干脆抓起来!还有的关入监狱。
一个小小的平顺县,因李顺达问题受株连的一百零四人,其中县委常委六人,局级干部五人。
李顺达的大女婿是另一个金星奖章的获得者、著名劳模郭玉恩的儿子,名叫郭永福,毫无缘由地被捕入狱。
在高压之下,有的人为了生存而屈服了。就连羊井底那位老模范也不例外,他也是李顺达的老朋友,经过别人“帮助”,他要向大寨陈永贵套近乎,他在诚惶诚恐中学大寨!
“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这是由陈永贵嘴里说出来的话,驱使不少人参与揭批李顺达的斗争。
平顺新任县委书记秉承上级旨意,以密集的火力批判、揭发、炮轰李顺达。
“李顺达反大寨,平顺人民受大害。”“党叫批判李顺达,今天上台把言发。”连那位相当亲密的劳模朋友也跟着上级指挥棒向李顺达举拳头。
没有战事的晋东南,军区领导们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反大寨”的帽子如同紧箍咒,叫他们痛苦不堪。
李顺达从北京回来了,他不愿在长治这个是非之地逗留,也不在平顺县城耽误时间,他的车子直奔西沟,奔向他心中的安乐窝和净土。然而西沟已不是往日的西沟,没有过去回村的那股子热闹与亲情和乡情的温馨,他从车窗往外看,大幅标语张贴在各式各样的墙壁上,高音喇叭里传出刺耳的呐喊:
“肃清李顺达的流毒!”“李顺达反大寨,要彻底清算!”“反对农业学大寨就是反对毛主席和党中央!”墙上的大标语上也写着这些口号,山里人看着听着,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李顺达下了车,朝自家小院走去。
一进院门,老伴桂兰和子女们哭嚎着把他迎入窑洞。
“天塌了啊!”桂兰说罢,接过老李的小挎包。
老李沉默无语,用不着说什么,一切都在眼前与耳边。
有几个老农民是老李情同手足的老朋友,他们不怕有人监视,不怕进驻西沟的工作组刁难,不怕影响前途,难道能夺了他们的种地、种树的权力?
外人不知道,“李顺达一伙”的种树权也给剥夺了!
老农们来小院里看望李顺达,个个心中很不平静。
“这是个甚世道?没个讲理的地方?我们学大寨学了十来年,反说我们是反大寨?!”“‘四人帮’没来过咱西沟,倒说咱们与‘四人帮’有牵连!”老李说:“你们也听说这些了?”“咋没听说?喇叭筒朝咱西沟四十四个山庄吼叫,说你有这罪那罪,咱一句也不信!”“尽是瞎说!”“咱们种核桃那会儿费了多大辛苦,好不容易成活挂果,外贸公司年年来收购,可这些害人精却砍了咱的核桃树,好狠心哩!”李顺达一惊,他还不知道砍树,家里人还没顾上告诉他,其实是担心他受不了这大的打击。
“砍了树?砍了核桃树?”他在追问。
“可不是么,说是砍掉资本主义尾巴!”“瞎说!”老李的脸铁青,他的心在战栗。
几个老农落泪了。
西沟进驻了工作组,是专为清算李顺达的罪行而来,就是他们组织大批劳力砍树。送出老农后,李顺达就上了山。高音喇叭提名道姓列举他的罪状,他全当耳旁风,他惦着的是他领着大伙儿种的树,这是他的命根。出门的时候,小女儿苏娥递给他一根拐棍,是娘让她追出来给他的,因为爹走路已不那么稳当了。老李接过拐棍拄着上了山,又下了沟。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他发现了砍倒的核桃树,是正在结果的核桃树。不是三棵两棵,是一大片!他的泪水刷地涌出了眼眶,立即浸满在古铜色的皱纹里。他抚摸那些被砍的树桩,老泪如雨点纷纷洒落在树桩上。他呜呜地哭了,泣不成声地喊着:“就算我老李有错误,这些树是国家财富啊,为国家创收外汇有什么不好?为啥要砍掉啊!核桃树难种,成活不容易,谁不知道这是铁杆庄稼啊!”他的手哆嗦着数那些被砍的树桩:三棵,五棵,十棵,二十棵,五十,一百,二百,三百……哦呀呀,光核桃树就砍掉近八百多棵!他走不动了,趴在山沟里抱着一棵核桃树桩,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他只会带领西沟庄稼人种山药蛋、种金皇后,他不会说大话、漂亮话,更不善于搞政治。当初把他推上政治舞台,给他挂上这个那个光环的头衔,然后又把他推下台,给他安上一大堆罪名……受害的岂仅是他这样老实憨厚的庄稼汉,还有一大批正直的领导干部,还有他的一片片果木树。那个“以粮为纲,全面砍光”的做法才该批判与否定呀!他只是这么想,却不能说出来。
老李被女儿福娥、苏娥搀扶着回家,他只喝了碗水,啃了个山药蛋,便心急如焚地要去南赛找张俊虎,老伴桂兰劝说:“不要去南赛,叫工作组知道后,俊虎会受牵连。”老李想,不去南赛也得见俊虎,于是吩咐小女苏娥去南赛把俊虎叫出来。苏娥的姑妈菊仙在南赛,她去串门不犯法。
苏娥把张俊虎叫出了南赛,但不能来沙底栈,于是俊虎躲在水库的涵洞里与老李见面,苏娥站在高处担任放哨的重任。
俊虎很紧张,他年轻,没见过人斗人的场面如此惊心动魄。他悄悄地向老李汇报近几个月来发生的大事。工作组进村后,大队工作瘫痪了。只有树在照样长,但砍倒的核桃树无法再结果了。
当苏娥扶着李顺达从涵洞里钻出来,一步一步艰难地回到沙底栈自己的小院后,李顺达已经没有力气了,顺势一躺,在炕上喘着粗气。老泪纵横的庄稼汉子,被无形的铁拳击倒,身心受到极大摧残。
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作务庄稼、种树造林的庄稼汉,怎么也没想到会落个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