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大学的风声传出去以后,群众很高兴,有的就跑来问长问短,还要求报名哩。当然会有个别人说风凉话,说什么“农村办大学是关住门起国号”,还有的说:“只有北京、上海、太原等大城市才能办大学,咱们山沟里一没洋楼、二没教授,办大学还不是瞎闹哩。”也有人说:“这年月瞎闹的事情多哩,闹个大学过过瘾也不赖!”当然这些没有使李顺达头脑发凉与发热,也没让他憋气与泄气,他们学习了毛选,毛主席敢想、敢干的做法,给他们壮了胆,于是决定试着办大学。
李顺达说:“上级让咱办大学,不办也不行。可咱们没有办大学的条件,又不能瞎吹牛,实事求是吧,咱们没法比城里的洋大学,咱李顺达在学文化们没有洋专家,但有土专家,我看就让有经验的老农、老羊工当教员吧。
比如方聚生懂得剪枝的技术,就可以当林业教员。”一位干部说:“有人说办大学是瞎折腾,瞎折腾的事多呢,折腾个学校也算话。”李顺达心里也清楚,管它大学不大学,叫甚也行,能培训几个技术人才就算。在支部会上,讨论了办学校的具体计划。金星大学是为生产服务的,就决定设立农业、工业、林业、畜牧业四个专业,从社员中间选拔第一批学员。教员采取能者为师的办法来解决,聘请有经验的老农、老羊工、老手艺人担任技术课教员,并定期请县里技术部门的同志来讲课,还和太谷农学院等七所高等院校建立了函授关系。文化课方面,聘请了有初、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担任文化课教员。政治课教员,一般是由公社的党委书记和管区支部书记担任,有时候也请县委书记和部长来讲课。
计划研究好以后,又分了一下工:由李顺达担任校长,西沟党支部书记马河则担任理论班主任,专职教员刘梅松为文化班主任,四个科系主任由四个有经验的土专家担任。
腾出了几间房子作为大学的校舍,大家七手八脚粉的粉墙、扫的扫地,不一会工夫,就收拾得像个样子了,顺达还从他家搬来了四百本图书。这些书都是别人送给他的,他如今转送给大学的图书馆。
在举行开学典礼的那天,校门口贴上了红红绿绿的大幅标语,上面写的是: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劳动人民知识化”“贯彻勤俭办校的教育方针”……
单从这些标语上,就能看出西沟人办大学的务实精神。
开学这一天,人气真是火得很,社员们都跑来看热闹,教员和学员的心里是又兴奋又紧张。
顺达上台讲话了,他说:“咱们没有办校的经验,条件也很差,但是,比起抗日时期的条件是好多了,抗日时期还能办抗日大学,据说也没有正儿八经的教员,如今不少内行支持协助咱们办这所大学。就学着办吧,试着办,办不成大学办个训练班也算。”顺达的话,给大家增添了更大的劲头。
开学典礼以后,就要准备分专业上课了。刚开始当教员的几个老农民有些紧张,校长和副校长就到教员办公室去看望他们。看见方聚生抱着他的笔记本在屋里直转圈,头上的汗水珠有黄豆大。校长在一旁给他打气:“你不要把教书看得那么神秘,学员都是咱公社的农民,说的有了差错,就改过来么,保证大家不会笑话你,别怕!”万事起头难,教员上课也是这样。方聚生上完两堂课,胆子就大了。他很钻研,就靠他扫盲班毕业的文化水平,再加上一本《新华字典》,把造林学和米丘林学说念完了。学了科学理论,他顿时觉得天地宽了,过去他自己只是瞎摸索,靠经验种树。如今他把多年来实践的经验都提高到理论上,并且一项一项的进行研究。然后,他开始著书立说了,他一共编出了从育苗栽培到嫁接管理的一套林业知识课本,还创造了治果树钻心虫的特效药,改良了三百余棵果树,让它们从隔年结果变为连年结果。又在野生的果树上接活了八百余棵李子树,他由一个有经验的能人,变成了有理论知识的林业专家。
张丑孩学习了水利技术以后,掌握了测量、绘图、施工等技术,做出了土水平仪,还设计了一段公路的施工方案与小东峪水库的施工工程,据检查,认为这些设计完全符合标准。
通过大学课程的学习,全校一百一十二名学员中,在文化班有二十四人进入高中,有八十八人分别进入初中二、三年级,在专业技术课程方面,有五十五名学员达到了中级技术人员的水平。另外还通过短期训练的办法,培养了初级技术人员四百七十八名,他们有的会开拖拉机、发电机,有的掌握了果树栽培、嫁接、防止病虫害等林业技术,有的学会了牲畜配种和兽医常识。
校长李顺达在大学学习以后,文化水平提高了不少,他写出了三万余字的“西沟十年巨变”等文章。农民诗人郭聚法,写出了四本歌颂新农村的诗歌集子。虽然这所大学办了才两年多,一切设备都因陋就简,却培养了一批技术人才。社员不是那只会耍土坷垃的庄稼汉了,他们都有机会到大学来接受培训。有几百名社员成了既有科学理论又有实际操作经验的新农民,理论和实践一结合,的确是起了变化,比方说,原先只会从茅坑里掏肥料,现在,会造一些有机肥和化学肥料了;原先只知道哪块地好哪块地赖,打不下粮食,现在,知道了如何改良土壤,还运用米丘林学说,嫁接了不少苹果树。
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吃着大红苹果,总要夸学校的学员有本事,说他们比前清时的秀才和举人有本事,还说过去的读书人就会念几本死书,如今的读书人是能文能武手脑并用,夸得教员和学员傻乎乎直笑。顺达对老人们说,这全是党和毛主席制定的教育方针好,老人们心里美滋滋的,不住点头。
幼儿园的娃娃们呀真乖,他们又从大人们那里学会了一首新歌,瞧见有人参观就一齐唱道:
西沟办起了大学校,社员跨上红专道,秀才举人真不少,能文能武本领高,劳动群众知识化,全靠党的好领导。
食堂比赛
水库大坝终于赶在雨季来临前修好了,西沟许多人在这个大跃进的年代,脱了一层皮,但终归解决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蓄洪问题。
大跃进口号喊得震天价响,自然是鼓舞人心的,但李顺达这次总有点激动不起来,因为他不大喜欢喊口号,也不会说冠冕堂皇的大话。他看重的是实干,数十年不改老农民的本色。当那些权威性的报纸上登载这里、那里放卫星,说粮食亩产几千几万斤,小孩站在麦穗上稳稳当当,像踩在地毯上,麦秆不偏不倒……他感到很茫然。他想:咱们的报纸是从来不说瞎话吧?不过也许像上次《西沟没娘小块地》的作者,是因为没把事情闹明白就写了文章吧?如今大跃进年代怪事太多,他不相信有这种稀奇事。可是全国的大小报纸都是一个腔调,就有些不明白了。
顺达与纪兰、俊虎等几个社干部,在大队办公室对着桌上堆着的报纸发愣。从中央到地方的报纸都印着特大号的大字标题,都是让人震惊的报道。粮食高产卫星、南瓜、黄瓜也成了卫星满天飞。说超英赶美不用十五年,说一天等于二十年。他们几个都弄不明白,因为他们既不了解英国美国,也不知道一天等于二十年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已经赶上超过英国美国了吧!一天等于二十年,两天就是四十年,三天便是六十年,早把那些资本主义国家扔到后头了!果真这样自然是好事。但是李顺达心里不踏实,他说:“都是庄稼人,谁能哄谁?庄稼连穗带杆,一起过秤,能打多少斤?谁不清楚!”瞅着报纸上的大标题大家在议论:“听说有人欺上瞒下,欺上是可能的,哄个劳模当当,瞒下就做不到了,群众知根知底,连草根都刨起来也凑不起亩产几万斤粮哩,顺达哥,你说咱西沟应该咋办?”李顺达说:“俺不干那些哄人的事,种庄稼靠吹牛皮,害人又害己!”俊虎说:“可不是吗,有人说过,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准叫自己吃亏!”大炼钢铁的事情也把人心搅得乱糟糟,炼钢铁有钢铁厂,农民们跟着折腾啥?可是顺达到省城、长治去开会,看见各处建起的小高炉在冒烟。
“全民炼钢,家家献铁”,连小学生也组织起来拾废铁,找不到废铁就偷着把家里的铁锅送到学校去凑数。到处建起土高炉,炼铁炼钢,李顺达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趟了,他不时揉揉眼、拍拍脑袋,提醒自己这不是在发烧犯迷糊吧?他蹲在松树林下想,当年合作化的时候,许多人就想不通,但咱跟着走过来了。今天炼钢铁,咱虽然弄不明白,但跟上走,应该不会有错吧。他在不停地说服自己。咱是老农民,懂的东西少,见过世面的大领导哪个不比咱水平高?领导号召干的事情,不会有差错吧!咱是共产党员,只能跟党走。
他窝着一肚子的疑惑情绪,却不敢声张,也无处诉说。这是他跟随共产党以来,第一次遇到了想不通的麻烦事,这是怎么了?自己越想越不明白了。于是他就钻进松柏树林去整枝剪叶,一边想心事。最后还是得积极响应上级的号召,让村里的民兵与壮劳力去参加大炼钢铁。秋收时节,庄禾没人收,又逢雨季到来,都泡在水里了,顺达心里一阵剧痛。他看见婆姨和老弱病残在地里拾掇玉茭,便下地和他们一起抢收,毕竟人手少,大部分烂在地里,和全国农村一个样,1958年,本是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却变成了歉收的大灾年!他更想不明白了。
老天惩治人们了,紧接着前苏联向中国索取欠债,连续三年自然灾害,使全国各地农业全部减收。
当城市人勒紧肚皮过日子的时候,农民的肚子饿得更厉害,这是李顺达万万没想到的。但上级又发出指示叫办“人民公社办食堂”,指示是要执行的,人们敲锣打鼓庆祝人民公社成立,挂起了西沟金星人民公社的牌子。食堂也办起来了,公社的各生产大队、小队都办起了食堂。开了社员动员大会,通知不允许各家各户生火做饭,一律上食堂去吃。
那些摇笔杆的作家、记者写文章把办食堂说得天花乱坠。说食堂化砸碎了小农经济的生活方式,解决了祖祖辈辈难以解决的吃饭问题,说吃饭不要钱了,天天大摆宴席,几大盘几大碗……光看报纸听广播,就以为中国人已进入了共产主义的美妙世界。
李顺达的妻子吕桂兰像所有农家妇女一样不再做饭,领着孩子上食堂吃。那都是什么饭呢?柳树上的嫩树籽叫柳谷穗,拌玉米糁的饭是高档饭菜,不能经常享用。平日时常是上级推荐的代食品“淀粉”疙瘩,野菜汤。
“淀粉疙瘩”是什么?磨房里社员将脱光玉米的轴棒,粉碎制成为锯粉末状的东西,收拾起来与少量玉米面掺和在一起,捏成一个个疙瘩在蒸笼里猛蒸一气,成了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社员给它取名为淀粉疙瘩。李顺达吃过这种疙瘩,那味道还不如糠窝窝,吃到嘴里像沙子似的发出响声。
上边有人说话了,要提倡大家吃代食品。“淀粉”疙瘩被推荐为富有营养的好东西。不仅鼓励人吃代食品,连家畜家禽也不例外。社里的养猪场用这种“淀粉”喂养,猪瘦得像饿狼一般,鸡吃了这种“淀粉”,鸡毛都竖了起来,像个大毽子,模样怪怪的,母鸡倒也隔三差五下颗蛋,跟麻雀蛋差不多大小。
分散在四十四个山庄窝铺的社员为了上食堂吃饭,要翻山越岭在羊肠小道走好一阵子。按情理说,位置住这样分散的人家不适合集中到一起吃饭,自己在家往火灶里塞把柴火,凑合着做些吃食就行了,可是上头有指示,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不许冒烟,非要把所有社员集中在一个大灶上来吃喝这种“淀粉”疙瘩。
人人都面黄肌瘦、无精打采,却还要上地干活,李顺达心里很不好受。他也和大伙儿一样成天饿着肚子,好在他年轻时从河南林县逃荒到山西,有过忍饥挨饿吃树叶草根的锻炼,这时候还能对付过去,何况不时到省里、县里开会还能吃几顿饱饭,比一般社员群众的日子好过一些。他并不因此而得意,他想的是群众。
李顺达不会编些好听的话欺哄大家,他拒绝了记者们富有启发性的提问:说淀粉疙瘩如何有营养,比正经粮食还耐饥。在公社办公院的公厕里,他看到粪坑里的粪便和驴粪蛋一模一样,人们吃进肚里的淀粉疙瘩与排泄出来的粪便是一个颜色、一个模样!这是什么代食品,能代替食品吗?
大家都在忍饥挨饿,日子苦不堪言,人们整天都在琢磨怎么找些吃食填肚子。可有人似乎饿着肚子还不省心,当然也许有些人压根没有吃过这些代食品,要不然,哪来那么多怪点子。1960年夏秋之交的日子,上面又安排要搞食堂比赛。让全公社各大队的食堂炊事员在各队队干部们的带领下,挑上锅碗瓢盆和代食品原料,到公社所在地龙镇来比赛,要求一律不许用粮食,全用代食原料做出花色品种不同的饭菜来评比。省城、县里、公社与大队的干部组成的评委会来品尝、打分、评出名次。
这天,龙镇热闹非凡,纸糊的彩旗,在风中哗哗乱响。眼中许久见不着色彩的山民们,兴高采烈像赶集一样。各条山路上涌来的扁担队,担着锅碗蒸笼等厨具,丁零当啷,给僻静的山沟增添了一股节日气氛。
顺着公路各大队的炉灶依次砌好,大块大块的煤炭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