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跳着前进
李顺达从县城开罢会便心急地往沙底栈走,他走在干河滩上,一边走、一边想着县委书记的话。大跃进这个名词对他来说还有点陌生。“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个口号他打心眼里拥护。说实在的,他这些年来就一直在鼓着干劲争上游,没明没夜地在植树造林、绿化荒山。只是他没有喊过这一长串词儿的口号。他文化低,不会、也不擅长喊口号,就是鼓足劲实干罢了。记得在会上,羊井底的武侯梨、川底的郭玉恩在一起讨论“大跃进”这个名词时,几个庄稼汉都不甚明了它的准确含义。
郭玉恩说:“大跃进总是叫咱迈开大步飞快往前跑吧!”武侯梨说:“就是这个意思,识字的人说,跃就是蹦跳,一边蹦跳一边往前跑,便唤为大跃进!”李顺达当时没说个长短,反正党叫干啥就干啥,跳也罢、跑也罢,听党的!难就难在实际行动上,那些树木和庄禾怎地蹦跳、怎地跑?它们在石头缝里、沙土地上扎下根后往出长,依着时序与节令不紧不慢发芽抽枝长叶。口号喊得山响,它们也听不明白,你说该咋办?只能勤锄草,多拾些牲口粪给它们多上肥吧。李顺达想到这些,觉得与上级的要求有很大的差距,那颗心七上八下,没了主意。
沙底栈的石头街上挤满了来自四十四个山庄窝铺的人,大家都想尽快知道党中央又出了什么点子,他们这些老根据地的庄稼人,会毫不含糊地跟上党走,这其实是李顺达对大伙儿的影响。
李顺达连水也没顾上喝一口,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朝着大伙儿说话了:“国家形势发展得快,党中央让咱们鼓足干劲大跃进,就是甩开膀子治山治水呗!”在县城开会听到的文件和报告不可谓不多,在李顺达脑子里一转悠就变成了这几句简单又明确的话语。他可不是那照着本本念文件的把式,不光是文化水平有限,他也不习惯那种传达方式,庄稼人也没心思、没耐心听那些咬文嚼字的大道理。张俊虎听了李顺达这几句话,立即心领神会,脑子豁然开朗,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咔嚓咔嚓转动起来了。
他对李顺达和众人说:“咱们多年抓治山造林,是有成效;治水的工程还没个眉目,因为咱一个合作社力量太小,没法动手,既然如今大跃进,就该做件大事情,在治水方面下大工夫……”张俊虎刚说到这里,李顺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粗声大气地说:
“俊虎啊,你这脑瓜子够使唤,说到点子上了!”顺达心情特好,他转身望着大家。
队长们毫不犹豫地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也是治山造林的命脉,抓水利是件大事!”李顺达乐得咧开嘴笑了。
这时众位庄稼人都纷纷发表意见,说靠天下雨没指望,关键是抓蓄洪,将山洪暴发时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拦截,蓄于水库,就能用上水了,在西沟再没有比这更当紧的大事了。要蹦跳着前进,就应该干些大事业。
李顺达不住地点头,将头上箍着的羊肚子毛巾拽下来,擦了把脸后说:“众人是诸葛亮,说得好!治水是个大工程。不是光为俺西沟,眼睛得往远处看,川底呀、城关呀、羊井底呀,还要看到河南、河北。不是我说大话,俺西沟是在百里干河滩的上游,山洪下来如猛虎,冲走西沟的地块,损失更大的是下游,越到下游,危害越大。不久前我到河北参观,我问耿长锁同志‘你们这几年的收成怎么样?’耿长锁说‘你们山西的水真厉害,一到快收秋时就冲走了我们的庄稼。’我听了这话心里像刀子在搅,好疼啊!就为了俺们下游不被洪水冲跑了好收成,也解决了咱西沟长年人畜吃水和农林用水的大问题,我们唯一的办法是在干河滩修起一座水库,蓄起山洪。”李顺达把大家的想法向上级反映了。不久,县委就做出统一规划,第一座水库就修在西沟!
消息一传来,大家都积极表态,申纪兰看见李顺达望着自己,知道顺达哥要下任务了,便上前说:“我报名参加修水库,不是我一个人,我代表西沟妇女社员报名!”李顺达笑了:“还是申纪兰行,报名就顶了半边天。”申纪兰立即解释:“这么大的工程,要多少劳力?除了刨石头,抬石头,还要有人搞后勤,烧水啊、拾柴啊、做饭啊,连老年妇女都有活儿干。”顺达表态:“说得对,大跃进,人人都有份。”李顺达趁这个热闹场合给社干们安排工作,个个都抢着领任务,准备大干一场。
修水库
没过多久,平顺县就来了技术员,李顺达二话没说,兴致勃勃地领着他们上河滩勘测,选好水库施工地段。
库址就选在沙底栈村口这一段干河滩,这里东靠石头山,西边是庄稼地,像个大葫芦肚,李顺达和技术员扛着测量仪器在河滩测着量着,撒上石灰画着线。
忽听得一阵锣鼓声由远而近,李顺达一惊,挺身抬头望去,平顺县兵役局的负责人走在头里,举手向他打招呼,他急忙跑去与他联络。几句话点明了缘由,原来是兵役局领着上千民兵来到沙底栈,支援修水库来了!
李顺达大喜,嘴里说着:“这可真是大跃进啊,没等打个招呼就来了支援大军!”妇女们立即安排在干河滩上搭灶烧开水,沙底栈的妇女提桶抬锅,男人们扛起扁担挑水。
兵役局负责人说:“先上工地,说干就干!没干活就喝水,哪像大跃进!”张俊虎忙着给民兵安排住处,从南寨到池底,所有能腾出的房子统统住上了民兵。
工地边的临时炉灶炊烟袅袅,热气腾腾。
李顺达成了一名工地总指挥,他头上箍着一条毛巾,在人群里穿梭,他领导下的金星农林牧生产合作社男女社员,除了年老体衰不能下炕的,几乎全都来到了工地。白天,沙底栈河滩上一片人海;黑夜,水库工地一片灯火。汽灯用那白昼一样的光亮把河滩照得格外明亮。
修坝基要先清除河滩的石头和沙粒,小平车一辆接一辆,像穿梭一样,李顺达领着社干部和社员刨修水库石头、拉平车。
坝基在不断向纵深发掘,水库西边耕地被刨去了一个长长的深坑,土层松动了,似有塌方的可能。
李顺达那粗声大气的嗓门响起了:“地岸边上的人听着,赶快撤退,有塌方危险!”民兵们已经离开现场,朝安全方向涌去。社员们也匆匆跑到远离现场的高处。
李顺达心急火燎地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还在下沉的土层,猛然一声巨响,土方坍塌,尘土飞扬,浑浑浊浊的土尘弥漫在工地上空,有如地震,李顺达立即往塌方的一边跑去。
人们气喘吁吁地说:“我看见有件衣服样的东西和土方一起塌下去了。”人们七嘴八舌:“我也看到了!”李顺达心中一惊:“会不会是有人跟土方一起塌下去了?”李顺达的话提醒了大家。
“赶快清点人数。”“这个时候没法清点。”李顺达说:“救人要紧!要争取时间!”有人跑到塌下的土方跟前,扔下手里的钢锹弯下身子用双手使劲刨土,申纪兰和妇女们都用双手轮流刨着,岸上的男人飞奔到河滩,有个社员嚷道:“是刘生根老汉给填到土里了!”李顺达一听这话,便急得冒出一头汗。只听得人们在呼喊:“快刨啊!”“可不能耽误呀!”密集的人群朝塌方的地段挤着。
不少人的指头被刨破了,在流血。
李顺达发话:“前面的人撤下来,后边的人去刨!”有人拿起柳条簸箕刨。
李顺达和申纪兰也挤在人群中刨着,申纪兰忽地从土层里抽出一个铁锹把,有人认出正是那个刘生根老汉使用的农具。
几双手都朝这里刨着,终于刨到一团软乎乎的衣服包,正是那个刘老汉!
刘生根老汉被人们从土里刨了出来,他像是晕过去了。李顺达摸着老汉的脉搏,他大声喊:“还活着!”张俊虎和申纪兰用块门板抬着要往医院送,一位年轻人上前换下申纪兰。
李顺达又摸了摸刘老汉的头,泪水流了下来。他说:“老刘,你好好养伤,下工后我去看你。”李顺达吩咐张俊虎留在医院照料,不要急着回工地。
望着担架走后,他对众人说:“不是说过,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许参加吗?”宋金山叹了口气:“大跃进的形势,谁能歇着啊!”“这是真话。”路文全说。
李顺达在一旁听着,心里的滋味真不好受。他想,俺西沟自古缺水,如今几千人在这里干大工程、修水库,解决人畜吃水和农林用水问题,这是桩大事啊,不许上年纪的人来干活,也拦不住他们,多好的群众!来支援的民兵们发挥了威力,工程进度加快。
为防止事故的再度发生,李顺达不敢在一处呆着干活,他有时刨石头,有时拉平车,有时又上山与石匠们一起开石方。他好像从不知什么叫做疲劳,哪里出现了情况就奔到哪里。
坝基已经打到红土上,十几个石硪子都搬到了工地。为了把坝基打得瓷实,十几个硪子一齐动作,号子喊得震山响,李顺达与大家一齐打夯。他在歇息时对大伙说:“大秋庄稼正在成熟,一年一度的雨季又快来了,俺们要抢在洪水到来之前把大坝修好才行。”“可不是嘛,”宋金山说,“黑夜做梦都担心山洪暴发呢。”李顺达和民兵打着夯,娘子军喊着号子助阵:
“治山治水打硬仗啊,哎哟!
修水库就是修粮仓啊,哎哟!
大跃进年头不寻常啊,哎哟!
当代愚公战太行啊,哎哟!”李顺达一边打夯,一边跟着喊号子,浑厚的男低音与清脆的女高音组成的声乐豪迈又悦耳。
打夯的进度并不缓慢,但仍赶不上时令。李顺达与社员们都很是焦急,他找到工地技术员研究对策。
“同志,有没有办法加快打坝的速度啊?”李顺达问旁边的技术员。
“条件有限,没有压路机,只能用打夯的土办法。”技术员也很为难说。
“用石头磙子碾行么?”“赶上毛驴拉着石磙子走!”社员们纷纷出主意。
李顺达想了想说:“我到县里去借辆拖拉机拉上石头磙子压,比毛驴劲儿大!”李顺达到了县城,借了辆拖拉机开到西沟,拖着石头磙子跑了一遭,压力不大。社员们七嘴八舌出点子:把石头磙子换成碾盘,五个碾盘连在一起用拖拉机拉着在坝基上压过来压过去。这土办法立即被采用,效果不赖!
李顺达呵呵笑着说:“五个碾盘有几千斤呢,碾在红土上像灌上混凝土,镢头也难刨动!”张俊虎说:“可不是嘛,咱西沟的这台辗盘机真顶事,在别处没见过!”坝基在拖拉机拖着碾盘压瓷实后,就该垒砌石方。王周则领着几个石匠开好的石方,已不断运到工地。开石方的工作交给了王周则负责,李顺达一百个放修水库心。经过一番磨练,周则已经是个出了名的石匠,有一肚子开山劈石的经验。
李顺达和众社员将这些有棱有角的石头抬到坝基上砌稳当后,他用那双厚实的手掌抚摩着这粗糙的石头,笑嘻嘻地对旁边的人说:“咱西沟原先穷是穷在石头山上,以后要富起来也要靠这石头,修水库筑大坝全靠这宝贝!瞧俺们的王周则开的这些石头,跟用锯子锯的一般齐齐楚楚!西沟治水蓄洪靠的就是这石坝呢!”顺达高兴地说着。
大家也感染上了这股乐呵劲,他说:“有人捎来口信,说咱西沟的石头质地好,是建筑用的好石料,说不定还能靠它致富哩!”有社员来找顺达,说上次被土方压伤的刘生根老汉,从医院跑出来了,拄了根拐棍就来到工地,还要干活。
顺达心急地跟这位社员走了,他们要去说服这个犟老汉回家休息。他们知道刘老汉骨折,伤筋断骨要歇一百天呀。大跃进鼓干劲也不能不要命啊!
刘生根老汉对顺达说:“我哪能休息呀,这坝若在雨季来临前修不好,大家可就都白费力气辛苦了!”经过好劝、歹劝,并一再表示一定会抓紧时间修坝,才把老人劝走。
吃午饭的时候早过了,工地上还是一片热闹,吕桂兰提着一罐稠饭四下瞭望没见到顺达。桂兰也忙着担石头子哩,是抽空去家里做了饭,顺便给顺达送这罐饭,她可没工夫满工地跑去寻她那位大忙的男人。正好见张俊虎过来,就挡住问:“你见新娥他爹没有?”俊虎说:“我还找他呢。”“正好,你把这罐稠饭捎给他。”桂兰递过饭罐转身就走。俊虎提上这个饭罐在水库工地转着,只见远处来了一辆平车,飞也似的朝水库方向冲过来。俊虎瞧着拉车人的身影不是别的社员,正是李顺达。他把这车水泥卸在工地上,水泥像座小城墙似的堆着,明天就得用这水泥拌的混凝土填充在石头坝的缝隙里。刘老汉说得对,要赶在雨季到来之前修完大坝,这事比当下吃饭还当紧。吕桂兰清楚,顺达已是三天三夜没睡囫囵觉!他不是铁人,能熬住么?
俊虎把饭罐递给顺达,他接过就用罐里的小勺吃起来,虽然很饿,但是更累,吃了半罐饭,往卵石滩上一倒,立即鼾声大作。
俊虎站在一旁看着,他很激动、也很心痛。西沟在“组织起来”这一号召指引下走过了十五年艰难的历程,如今在大跃进形势下要有新作为,修这座水库不是一小会工夫完成的了得,吃不好、睡不稳都是件寻常事。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当家人累垮,见顺达熟睡后,心中一阵欣慰。他巴望着这时不要有人惊动他,让他美美地睡一觉,其实也只是打了个盹而已。
办大学
在大跃进的年月里,西沟不仅修了一座民兵战斗水库,还办起了大学。以前西沟小学高小毕业,在老人眼里简直就成了前清时期的秀才。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提倡大办社办工业,要发展农、林、牧、副、渔,还要搞农业四化和工业化,这化那化都需要人才。怎么办?当时全国时兴办群众业余大学,上边向西沟打了招呼,于是西沟也办起了“金星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