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绍兴路一五八号,是座精巧别致的小花园洋房。小洋房闹中取静,每天高朋满座,谈天说地,吃喝消遣,成了世外桃源。这座洋房的主人,就是原南京政府考试院副院长缪斌。
据《中央日报》报道,到一九四五年年底,军统逮捕汉奸的工作告一段落,共计逮捕大小汉奸四千六百九十二人。可是,像缪斌这样的人,却仍然逍遥法外,使人感到不好理解。
事出有因。缪斌不仅有何应钦这座大靠山,不仅有近几个月来戴笠多次来他家做客和促膝谈心,而且手中有蒋介石秘密派他去日本与小矶国昭内阁议和的亲笔信。有了这种人际关系和这张护身符,他“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缪斌像一条变色龙,利用表皮下面的多种色素块,能够随时变成不同的保护色。
因为蒋介石在信中明确表示,抗日战争结束后,还让缪斌出任考试院副院长,他又有点耐不住。尽管十一月二十五日上午,他去南京陆军总司令部会见何应钦时,何应钦说过:“委座对我说了,国民政府从重庆还都南京,弼丞兄的考试院副院长就可以赴任。我们是好朋友,我又是你秘密赴日本议和的具体联络人,一定极力玉成这件事。有什么新的情况,我就打电话告诉你。”但是,缪斌总是一颗心悬在半天云中不踏实。
花开花落,好容易挨到一九四六年三月八日。早晨七点,缪斌终于接到何应钦打来的电话。“是敬之兄吗?我是弼丞。有什么新的情况吗?敬之兄!哦,要我马上去南京面叙?好,我马上启程。把委座写给我的亲笔信也带去?嗯,我听清楚了。好,我遵嘱带去。”
缪斌放下话筒,感到浑身舒服透了。他把继室项秀锦叫到跟前,将何应钦在电话里说的话告诉她。“何先生要你把蒋委员长的信带去,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吗?”项秀锦沉思着说。她比年已半百的丈夫小十五岁,长相的美就像她的名字。
“不会有什么问题。”缪斌语气肯定,“敬之兄在电话里说我出版了《武德论》、《新民精神》、《中日邦交之历史渊源》等好几部著作,很会写文章,他准备向蒋委员长写推荐书,推荐我出任行政院秘书长,为了引起委座的重视,把委座写给我的信附在推荐书后面。敬之兄说,陈仪先生出任台湾行政长官之后,行政院秘书长一职一直空着。”“噢!”项秀锦眉开眼笑,“这可是个高级肥缺啊,比考试院副院长的权力大多了!”“大得无法比呢!”缪斌欢笑着。夫妻俩说说笑笑来到卧室,打开立柜,从中搬出一口小皮箱,再打开锁,从金银珠宝底下找出蒋介石的那封信。“把这对金寿星送给敬之兄吧!”缪斌把一对金寿星拿在手里,“过几天,他满五十五岁,给他祝寿。”“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你去南京见他时,已送了一千两黄金给他,还要送?”项秀锦舍不得,“这对金寿星有四斤重呢!”“四斤也只有六十四两,算得什么!”缪斌说,“如果让我当了行政院秘书长,还愁没有黄金!”
“不知蒋委员长会不会批准呢!”项秀锦说。
“我是蒋委员长信得过的人,要不他怎么会派我去日本议和!现在又有敬之兄的推荐,十拿九稳。”缪斌心中拥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我是时来运转了,因为你的名字取得好呢!”
“看你说的!”项秀锦语气甜甜的。
缪斌的生命,好像眼前这阳春三月的鲜花一样激扬地开放,全然没有顾及到花开之后的枯萎。暮春的阳光柔和地俯照大地,理想和欺骗在这里迅速形成。
在沪宁公路上,缪斌乘坐的小轿车飞速前进。上午十一点五十分,他抵达南京陆军总司令部。
何应钦客气了几句,从缪斌手里接过那对金寿星,然后把他写的推荐书递给缪斌,微笑着说:“请弼丞兄过目,看措辞当不当?论拿枪杆子,也许我比你强一点;论拿笔杆子,你可比我强得多。”
“这两杆子,敬之兄都比我强啊!”缪斌看过推荐书,高兴地说:“言简意赅,写得好!只是对我评价过高,我受之有愧。”“我这么一写,再附上委座写给弼丞兄的信,更会引起委座的重视。这也是策略啊!”何应钦见缪斌没把那封信拿出来,有几分不安。“敬之兄想得周到。委座的信我带来了。”缪斌从贴胸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信递给何应钦。何应钦用鉴别的眼光将信看了一遍才放下心来。他说:“从委座的信看,他对弼丞兄十分信任,我的推荐保险成功。”
“衷心感谢敬之兄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我没齿不忘。”缪斌很激动。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何应钦起身,“请去餐厅吃顿便饭。下午两点半,我还要接见冈村宁次先生,不能与弼丞兄久叙,很抱歉。请回上海等候佳音,委座一批下来,我马上打电话告诉你。”
缪斌因过于兴奋,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碗筷。出于礼节,他等何应钦吃完才告辞回上海。缪斌一走,何应钦马上给蒋介石打电话。“是委座吗?我是敬之。那件东西我已经设法弄回来了,请委座放心。雨农兄计划过两天回重庆,我将那件东西密封好由他转交委座。”
从昨天晚上十点开始,蒋介石就一直六神不安。他的不安,来自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对日本战犯的一次预审,来自美国总统杜鲁门通过无线电报收发机与他的一次通话。
昨天下午三点至五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预审室对作为甲级战犯逮捕的前日本首相小矶国昭进行预审。参加预审的有国际法庭首席检察官基南的首席助理检察官达尔西、中国检察官向哲浚、菲律宾副检察官罗伯茨,以及六名懂日语,又分别懂英语、汉语、菲律宾语的工作人员。他们其中三人为翻译,三人为记录员。
达尔西首先提问:“小矶国昭先生!你先说说你出任日本内阁首相的起止日期。”
“好。”小矶说,“以我为首的一届内阁于昭和十九(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二日组成,到昭和二十(一九四五)年四月五日辞职,任期为八个月十三天。”
“你出任首相期间,是不是太平洋战争和中日战争的关键时期?”向哲浚问。小矶怔了片刻,回答说:“应该说是关键时期。”“既然你承认是关键时期,那么,你对这两场战争负有哪些直接责任?”罗伯茨说。
“我当然负有直接责任,因为我是首相。”小矶话锋一转,“但我积极主张通过和谈方式早日结束大东亚战争。对了,按照你们的习惯说法,是早日结束太平洋战争和日华战争。我曾经寄希望于苏俄政府从中调停太平洋战争,但却遭到苏俄政府的拒绝,故这一愿望未能实现。至于早日结束日华战争已有行动,重庆国民政府曾派在南京国民政府任考试院副院长的缪斌先生,担负与重庆、南京、东京之间的议和联系。他开始为中介人,后来成了重庆政府的代表。日本政府对此十分重视,我曾经多次接见缪斌先生。后来,由于军部坚决反对,而未能最后达成停战协议。对此,我深感遗憾。”
本来,达尔西等人对小矶只抽象承认他负有直接责任,而无具体内容,极为不满,正准备进一步追问,突然冒出一个缪斌问题,暂时把追问搁下了。向哲浚深感不安,达尔西和罗伯茨对这个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
达尔西向小矶询问了缪斌带给日本的和谈条件,以及他每次来东京的时间和具体活动,然后说:“缪斌在东京的所作所为,日本政府有没有具体的文字记载?”
“有。”小矶感到一阵轻松,“文字记载存在外务省。”达尔西要一名翻译给日本外务省打电话,要他们马上派人将文字记载送到预审室来。
接着,达尔西他们追问小矶的直接责任,但他仍然说得很抽象。达尔西很生气,他说:“在你的首相任期内,日军先后在小笠原岛、硫磺岛、帛硫岛、马尼拉、莱特岛、巴拉望岛和冲绳岛与同盟军死战,侵华日军先后进攻衡阳、金华、丽水、零陵、温州、梧州、闽侯、桂林和柳州等地,你没有直接责任?”
向哲浚说:“到时候,我们将会把日本内阁会议对上述战役的讨论记录拿出来,看你最后是怎样下结论的!”“是的,我都负有直接责任,我有罪。”小矶不得不承认。达尔西等人正准备审问小矶出任关东军参谋长和驻高丽国总督期间的犯罪行为时,外务省派人送来缪斌在东京议和的文字材料。材料封面上写着:“佐藤工作记录”字样。达尔西问小矶:“怎么用‘佐藤’而不用‘缪斌’?”“考虑美军的情报工作很厉害,故用了这个化名。”小矶回答。
达尔西、向哲浚和罗伯茨等人将文字材料看了一遍,与小矶交代的大致一样。两个小时的预审到此结束。小矶被两名法警押走之后,达尔西问向哲浚:“贵国政府派缪斌来东京议和,向先生是否知道?”
“不知道。”向哲浚说,“我负责打电话向敝国有关部门了解一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向先生应该回避。”达尔西的话说得很直爽,“我负责向驻日本同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将军报告。”一个小时之后,麦克阿瑟听取了达尔西的汇报,看了预审小矶的记录和《佐藤工作记录》很气愤。他说:“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的《开罗宣言》明文规定,同盟国任何一个成员国不得单独与日本媾和,而中国作为《宣言》的三个签字国之一,竟然敢于这样做,就更不应该了!”
六十六岁的麦克阿瑟,不论在室内室外都戴上一副墨镜,看书报文件,即使不吸烟,总是习惯地把一只烟斗握在左手中。他说话的傲慢,体现了他那值得炫耀的人生历程。他十八岁毕业于美国西点军事学校后,在时任驻菲律宾美军司令的父亲手下服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一九一八年,三十八岁的麦克阿瑟成了美国最年轻的中将。一九二八年他接替父亲出任驻菲律宾美军司令。一九三○年,他成了美国唯一的一个四星级上将,并出任美国陆军参谋长。一九三七年退役。一九四一年苏德战争爆发不久他又出山,任美国驻远东武装力量总司令,再次进驻菲律宾。一九四二年三月,他出任西南太平洋地区同盟军总司令,指挥击败日军的各次战役。日本投降后,被任命为驻日本同盟军最高司令官,于八月底和九月初,率领四十六万美军进驻日本。八月三十日上午他飞抵日本东京时,对新闻记者说:“我虽然是个职业军人,但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的绝对控制权掌握在我手里。”他被日本人称为“蓝眼睛的日本太上皇”。九月二日上午九点十分,在停泊在日本东京湾的美国超级战舰密苏里号上,他代表同盟国主持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
眼下,麦克阿瑟用握着烟斗的左手将《佐藤工作记录》往前一推,愤懑地站起身来。“我马上向杜鲁门总统报告,此事应该追查!”他说罢,挺胸凸肚向无线电收发报室走去。
晚上八点,杜鲁门和翻译沃尔特洛,蒋介石与翻译喻慕尧,面对各自面前的无线电收发报设备,展开一场追查缪斌事件的对话。
双方互通姓名和互相致意之后,杜鲁门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说:“东京时间三月七日下午三点至五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美、中、非三国检察官在预审前日本首相小矶国昭时,发现贵国政府违背《开罗宣言》单独与日本媾和。如果情况属实,贵国政府应该向同盟国做出公开检讨,以维护《开罗宣言》的尊严。”
喻慕尧将杜鲁门这段开门见山的话翻译成汉语后,蒋介石大惊失色。如果中国政府公开向同盟国做检讨,实在有损他头上那顶抗战领袖桂冠!“竟有这种事,唵!”蒋介石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杜鲁门说:“那就由翻译沃尔特洛先生用汉语将小矶国昭的有关口供记录和《佐藤工作记录》向委员长阁下念一遍。”
蒋介石越听越紧张,许多他从未想到过的事,潮水般地涌向他的脑海里,来得这么多,这么急,又这么乱,他的脑袋像要爆炸似的,而且急出一身冷汗。“总统阁下!绝对没有这回事。”蒋介石矢口否定。他知道他的话会由沃尔特洛翻译过去,宁可说得慢一点,也要控制自己不说“这个这个唵”。他说:“这是小矶国昭的无中生有。既然是缪斌去日本媾和,为什么不叫缪斌工作,而叫佐藤工作?这是一个阴谋。中国是有缪斌这么个人,是个典型的亲日派人物,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曾多次去过日本,写过鼓吹日军武士道精神的《武德论》,还写过鼓吹中日和平的《中日邦交之历史渊源》。”他说得滴水不漏,“抗日战争爆发之后,缪斌叛国投敌,当了汉奸组织新民会副会长,后来又先后当了汪精卫政权的立法院副院长和考试院副院长,他早已被中国政府逮捕了,目前正在审讯中,是应该判处死刑的汉奸之一。如果中国政府派缪斌去日本媾和,我们不仅不会逮捕法办他,而且还会重用他。总统阁下!你说是不是?”
杜鲁门觉得蒋介石的话有几分道理。他说:“如果情况真的如委员长阁下所说,那就是小矶国昭无事生非。但又不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开脱罪责,把自己打扮成反战求和的英雄。”蒋介石突然发现自己的头脑从未有过的好使,“建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派代表来华进行调查,最好直接去监狱提审缪斌,唵!”他习惯成自然,禁不住又“唵”了一声。
“不必了。”杜鲁门终于被蒋介石蒙蔽住,“我对委员长阁下说的这些情况是绝对相信的。不过,你们必须将缪斌被处死的判决书副本送给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以正视听。”
“可以,可以。”蒋介石终于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