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五十五分,杉山元接到冈村的电话报告,听说泽田茂服毒自杀,不免一惊!泽田茂自杀是因为日军在三方联合反共中的惨败,还是别的原因?杉山元感到问题很复杂,他唯一的希望是泽田茂能够被抢救过来。人世间有许多案件,由于有关人自杀或他杀,而成为难以辩白,甚至长久不能昭雪的沉冤。如果泽田茂一死,问题将会变得更加复杂而棘手难办。杉山元亲自给医院院长涉田井洋打电话,要他们想方设法对泽田茂进行抢救,并嘱咐涉田每隔一个小时,向他报告一次抢救结果。
九点,涉田打电话向杉山元报告,泽田茂服毒量较少,中毒较轻,经过抢救已没有生命危险。十点,涉田又向杉山元报告,泽田茂的神志已完全清醒了,但他拒绝进一步为他治疗,不肯打针,也不肯服药,只求一死。
只求一死?杉山元感到问题严重,马上率领须磨驱车去陆军总医院。泽田茂一眼见到杉山元,挣扎着从病床坐起来,两个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放声痛哭。“杉山元帅!我对不起天皇陛下,对不起小矶首相,对不起您!我恳求您,赐我一把刺刀,让我剖腹自尽吧!”他感受到的痛苦,比对死亡的畏惧还要厉害百倍。
杉山元的脸孔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仿佛天空被一团飘过来的乌云遮住了似的。他厉声喝道:“哭哭叫叫的成何体统!我命令你,老老实实接受治疗,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他满脸威严,“只要你能够听从我的命令,问题再严重,我可以从宽处分你,甚至不处分你!”
经过多年戎马生活和无数次战争考验的泽田茂,面对这样的命令,他不会容许自己有丝毫的犹豫,好比火焰碰上灭火剂,他在强制中停止了哭泣。他掏出手帕抹抹眼泪,走下床来,对杉山元深深一鞠躬,显得诚恳地说:“泽田茂绝对服从元帅的命令!我接受治疗,我现在就交代问题!”他说罢面对杉山元坐下来。
“先接受治疗,等你身体恢复健康再交代问题。”杉山元说。
“我的感觉还可以,只要医生给我注射一针强心剂就行。”泽田茂说,“把问题交代了,思想负担解除了,身体健康的恢复会更快。”
“那好吧!”杉山元对须磨说,“你去对涉田院长说说。”
打针的医生走后,泽田茂把乱七八糟的思想整理一下,沉痛地说:“我之所以服毒自杀,因为我在两个问题上深深感到有愧!我出任十三军司令官以来,与新四军较量过多次,我们伤亡一万八千人还是第一次,这严酷的事实使我无法接受!”
“为什么会造成如此严重的伤亡?”杉山元问。
“原以为三方部队尚未到达目的地之前,敌人就巧妙地转移,而且迅速地包围了我们和进行伏击,是和平军有人向敌人泄密。”泽田茂说,“但这仅仅是怀疑。现在我明白了,我们败在敌人周密而准确的侦察工作上和自己的麻痹大意上。”
“那么,你为什么说和平军新编三师师长印重仁先生通敌?把失败的责任推到他身上?”杉山元用冷峻的目光望着泽田茂。
“我想逃避责任。”泽田茂说,“开始,我并没有想到让印先生作替罪羊,后来,松井总参谋长找我谈话,一再要我从和平军找原因。他说泽田君你可以大胆怀疑,陈公博先生对你提出的问题,一定会十分重视和严肃处理的。他说能够推就推,万一推卸不了也要把这件事弄成一笔糊涂账,这样,帝国陆军省只好不了了之。”他难过地低下了头,“所以,我就捕风捉影说印先生私通共党。”
“我曾经好几次在高级军事会议上说过,说谎的军人是最可耻的军人!”杉山元愤然地说,“难道松井君和泽田君都忘记了!”
“正因为如此,下午五点四十分,冈村总司令通知我晚上八点来见元帅,我想起元帅这句训示,就感到后悔莫及,感到诚惶诚恐,感到无脸见您,才决定服毒自杀,一死遮百丑。”泽田茂感叹地说,“可是,唉!不知是氰化物储藏时间过久失效了,还是分量不足,让我活着在这里亮丑!”
杉山元感到好奇,问道:“氰化物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四年前从东京永兴化学药品制造厂弄来的。”泽田茂说。
“四年前你就想到要自杀?”杉山元一怔。
“以防万一。”泽田茂回答,“军人三分之二的命运掌握在敌人手里。”
以防万一?杉山元陷于沉思。他想到自己也许有用得着氰化物的一天,也打算去永兴化学药厂弄一点。眼下,他权威地说:“因为泽田君的诚实,我不处分你了。好好接受治疗,早日恢复健康回部队。时局的发展越来越对帝国不利,希望泽田君树立必胜信念,在任何情况下不动摇。”
泽田茂起身向杉山元一鞠躬,发誓说:“我永远忠于天皇陛下!”
十九日上午八点,冈村、松井和今井应召来到军事顾问团。杉山元心中装着日本的安危和存亡,懂得团结的重要,只是心平气和地开导他们。他微笑着问道:“三位说说,泽田君为什么要服毒自杀?”
松井很敏感,一阵强烈的颤栗之后,老老实实说:“元帅!是我害了他。我违背了元帅关于说谎的军人是最可耻的军人的训示,让泽田君说谎!恳求元帅给我以处分。”
“诚实是皇军的传统,我对松井君的态度感到满意。”杉山元说,“泽田君在交代问题时,也表现得很诚实。因此,我对他的话是相信的。比如他说,他们这一次是败在敌人周密而准确的侦察工作上和自己的麻痹大意上。我认为是可信的。胜败乃兵家常事。找到了失败的原因,从中吸取教训,就为下一次打胜仗奠定了基础。因此,我决定不给他以任何处分。”他接着问冈村,“你想通了没有?打算什么时候向陈公博先生做检讨?”
“报告元帅阁下!我想通了,我一定忍辱负重,下午向陈先生检讨自己的不对。”冈村的声音充满了凄楚。
“冈村君在这里用上‘忍辱负重’这个词不那么妥帖。”杉山元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忍辱’什么?不是陈先生侮辱了你,而是你侮辱了陈先生!你捕风捉影说人家身边隐藏有内奸,这是对人家最大的侮辱!当然,‘负重’精神是应该有的。说到负重,有必要把话扯远一点。”
他缓缓起身,挥着手势,一字一板地说:“我们的盟国朋友,墨索里尼首相的意大利萨洛政府,已被意大利游击队和罗马政府军打得不可开交,被迫离开萨洛城,上山打游击去了!这个政权还能存在多久,不言而喻。我们的另一个盟邦朋友德国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正受到美军、英军、法军和苏军的四面夹攻!据可靠情报,苏俄出动四个方面军共二百二十万兵力,六千四百六十辆坦克和自行火炮,四千七百七十二架飞机,于三天前击溃德国集结在波兰的集团军群,为苏军进入德国本土作战扫除了障碍。”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沉重地说:“我们自己呢?坦率地告诉三位,美英两敌进攻帝国本土南面附近的小笠原群岛和琉球群岛,只是时间问题。”他右手在空中一劈,“因此,帝国参谋本部和陆军省遵照天皇陛下的圣意,已初步制订了本土决战计划!帝国本土决战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决定成立第一总军和第二总军。每个总军下辖三个方面军,各拥有三十多个师团和二十多个旅团。天皇陛下已内定我为第一总军总司令,内定畑俊六元帅为第二总军总司令。诸位由此可以想到形势的严重和危急,也会明白我这些话绝非危言耸听。当然,这是绝对保密的,因为我绝对相信你们,才向你们透露。”他不安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陡然站住,“冈村君不是说‘负重’吗?就要肩负起拯救帝国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个重任!同样,松井、今井二君也必须肩负起这个重任!”
冈村等人的心脏随着杉山元的话步步收缩,听到这里才逐渐松开,可又急剧地跳动着,跳得像胸腔里容纳不下似的。
“在帝国处于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我们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国际力量。”杉山元继续说,“由陈先生主政的南京国民政府是可靠的国际力量之一。在这严重关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尊重他们,有什么理由去疏远他们!前天上午,小矶首相不是在电话里对冈村君说过,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他告诫说,“你们应该识时务,时局不同了,用过去对待汪先生的那种态度,去对待陈先生不行了!”
“元帅阁下的话,振聋发聩!”冈村说,“我们一定遵照元帅阁下的教诲尊重陈先生,努力增强总司令部与南京政府之间的团结。”
下午三点,杉山元领着冈村和今井来到陈公博的主席办公室。在座的还有鲍文樾和莫国康。房间的气氛不那么自然,甚至有几分尴尬,但却被勉强的言笑掩盖着。如果说,前天上午的冈村是风中松,现在则成了霜中草,而陈公博,却由前天的雨中柳变成了现在的雪中梅。
杉山元说:“贵国有句俗话说得好,‘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自己飞’。南京政府与帝国政府是一家人,隔阂再深还是亲兄弟。我本着这种精神教育冈村君他们,也本着这种精神寄希望于陈代主席。下面,由冈村总司令向陈代主席阁下做检讨。”
冈村起身向陈公博举手敬礼,陈公博赶忙起身鞠躬答礼。冈村说:“前天上午,我对陈代主席说的话全是错话,是信口开河的话,是蛮横无理的话。我侮辱了陈代主席,伤害了陈代主席的尊严。我感到十分内疚,心情也十分沉痛,深深感到对不起陈代主席!我向陈代主席和杉山元帅保证,一定以此为戒。敬请陈代主席阁下原谅!”他又起身向陈公博行举手礼,“下面,再检讨我犯错误的原因。”
陈公博回过礼,感动地说:“不必说了,冈村总司令!前天上午,我也表现得很不冷静,对总司令说了一些伤感情的话,敬请阁下原谅。我当着杉山元元帅阁下和总司令阁下表明自己的态度,过去的一切统统让它过去,今后南京政府一定与驻华日军总司令部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去迎接大东亚战争之胜利曙光!”他走过去与冈村握手,然后两人拥抱在一起。
莫国康举起照相机,摄下了这个镜头。
接着,杉山元强调三方联合反共必须继续进行,而且要从华中地区扩大到华北地区。他说:“这是与重庆改善关系的重要一着。”
“因为这方面有共同语言,容易沟通思想感情。”陈公博说到这里,无线电收发报室女译电员苏晓月轻步走过来,向他报告说:“陈主席!盟国小矶首相请杉山元陆军相接电话。”
杉山元愣怔了片刻,怀着不安的心情,由莫国康陪同向收发报室走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杉山元忧心忡忡地返回来了。他说小矶对他的南京之行感到满意,希望陈公博与冈村之间增强团结,然后神情沮丧地说:“据可靠消息,美军准备进攻硫磺岛,小矶首相通知我马上启程回东京!”
在座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惊得心往上一撩!
硫磺岛距离东京和同盟军空军基地塞班岛,大约各为一千二百公里,是小笠原群岛的核心岛屿。这是一个东西约八公里,南北仅四公里,喷出硫磺瓦斯,地热很高,洞窟温度达四十八度,而且严重缺水的窄小孤岛。但却富有战略意义,岛的中部和西部各有大型机场,是连接已落入同盟军之手的马里亚纳基地和日本首都的唯一中继要地。换句话说,这个岛一旦失守,日本首都和日本东部各重要地区,就将暴露在同盟军战斗机、轰炸机联合机群的空袭面前,其后果不堪设想!
“敌人早就对硫磺岛虎视眈眈了!”杉山元愤然地说,“近一个多月来,美英军先后出动飞机两千七百四十八架次,对硫磺岛进行了八十一次空袭!正因为敌人进攻硫磺岛是帝国意料之中的事,我们早就做了充分的迎战准备!请陈代主席和在座的中国朋友,以及冈村、今井二君相信,胜利一定属于三万英雄的守岛部队!”
只能说,作为日本陆军相,杉山元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但战争有其自己的发展规律,不能以杉山元的意志为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