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近八年艰难的抗日战争,蒋介石显得更加苍老了,五十八岁年纪却像个古稀老人。作为陆海空三军最高统帅,既要为祖国的安危担忧,又要为国民党政府的存亡操心,他的确非常辛苦,一天劳累下来,只想安安稳稳地睡几个小时。尽管早春的重庆夜晚,空气潮湿而带有寒意,但他卧室里的气温十分宜人。现在,蒋介石正睡得很香甜,发出饱经忧患的鼾声。鼾声虽然轻微,但却显得特别深沉。如果在这时候谁吵醒他,虽说不是罪过,至少是不近情理。
可是,这种事情还是有的。这时,就有人利用摆在蒋介石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把他吵醒过来了。
蒋介石没有任何抱怨。他知道,没有迫在眉睫的紧急要事,不会有人在深更半夜打电话给他。他赶忙扭亮床头的电灯,从床头柜上的假牙盒里拿出一副假牙戴上,再抓起话筒发话:“谁呀,唵?噢!是子文兄。嗯,啊,胡适大使从华盛顿发来了重要电报,报告英美苏三国首脑在雅尔塔开会的事。我说,唵,电报的具体内容不必在电话里说了,这个这个,请子文兄马上通知大姐夫,唵,还有敬之和彦及,你们四位一道来我这里,唵!”
宋美龄同时被电话铃声吵醒,与丈夫一道穿衣服起床。她边扣衣服纽扣边说:“前年十一月的开罗会议,是中美英三国首脑参加,这次会议为什么是美英苏三国?大令你想想看。”
蒋介石沉思一会,推测道:“这次会议没有邀请我参加,唵,可能不涉及中日战争问题。这个这个,就如同开罗会议没有邀请苏俄参加,德黑兰会议没有邀请中国参加一样。大令你说是不是,唵?”
“也许是。”宋美龄边说边随丈夫走向会客室。
二十分钟之后的二月十二日凌晨四点,财政部长孔祥熙、机要秘书陈布雷、总参谋长何应钦和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宋子文,先后驱车来到蒋介石的曾家岩官邸。
“雅尔塔会议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法西斯德国和日本的投降已为期不远了!当然,也给我们带来某种不愉快。”宋子文的屁股刚落座,就从提袋里拿出胡适发来的电报。“胡先生的电报,实际上是全文转报美联社的一则重大新闻,不仅报道了雅尔塔会议的历史背景和全过程,而且介绍了会议形成的决议全文。好,先请委座过目。”他将电报递向蒋介石。
“不用了,唵,你就念给大家听好了。”蒋介石摇摇手。大家全神贯注,边听边注意“某种不愉快”。美联社的报道说,前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至十二月一日德黑兰会议之后,反法西斯同盟军继续取得节节胜利。一九四四年初,苏军收复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同年六七月间挺进波兰,很快就迫近德国边境。一九四四年六月,美英联军在诺曼底登陆,标志着欧洲第二战场的开辟。从此,欧洲战场的制空权已掌握在同盟军手里。法西斯德国东西受到夹攻,彻底崩溃已指日可待。因此,同年七月罗斯福建议举行美英苏三国首脑会议,具体就战后世界的安排,特别是如何处置战败的德国问题,事先进行讨论和达成有关协议。罗斯福认为,只有他和丘吉尔、斯大林三个人“才能解决欧洲尚未解决的问题”。十二月下旬,三国一致同意在苏联克里米亚半岛雅尔塔举行战时第三次三国首脑会议。
宋子文念到这里,蒋介石很想表白一下自己推测的正确,因为雅尔塔会议主要说德国问题,没有涉及中国的抗日战争,所以没有邀请他赴会。好在他没有说出口,不然他会尴尬不已。
宋子文继续念道:
雅尔塔会议在前沙皇尼古拉的避暑行宫利瓦吉亚宫举行。三国首脑都带着众多的军事和政治顾问参加会议,斯大林的随员二百多名,罗斯福和丘吉尔的随员各三百多名。会议从二月四日至十一日共举行八次全体会议,开幕式和闭幕式分别由罗斯福和斯大林主持。会议决定四月在美国旧金山召开联合国大会。二月十一日下午,三国首脑一致通过和签署了《英美苏三国雅尔塔会议公报》、《雅尔塔会议关于德国问题之议定书》、《苏美英三国关于日本问题之协定》。
“会议,唵,还有关于日本问题的协定?”蒋介石感到意外,“三国首脑对日本问题是怎么看的,唵?”他对英美苏等国怎样分区占领战败国德国的《雅尔塔会议关于德国问题之协定书》不感兴趣了,“子文兄你先念念,这个这个,《苏英美三国关于日本问题之协定》,唵!”
《协定》认为,日本帝国主义败局已定,但仍在负隅顽抗。据英美军事当局估计,要迫使日本无条件投降,还得付出一百万人的伤亡代价。英美希望苏联在战败德国之后早日参加对日本作战。对此,苏联已做出肯定的答复。《协定》说,在德国投降及欧洲战争结束后三至四个月内,苏联将参加同盟国方面对日本作战,其条件为:一、中国的外蒙古地区之现状须予维持。二、由日本于一九四○年背信弃义进攻所破坏的苏联以前之权益须予恢复,即库页岛南部及邻近一切岛屿归还苏联;大连商港国际化,保证苏联在该港的优越权;苏联租用旅顺港为海军基地权应予恢复;苏中设立联合公司,共同经营中东铁路和南满铁路;在保证苏联的优越条件前提下,中国拥有东北三省的全部主权。三、千岛群岛应交予苏联。《协定》最后写道:
有关外蒙古地区问题和上述港口、铁路问题之协定,须征得中国蒋介石委员长的同意。根据斯大林主席的建议,美国总统将在适当时候,采取适当步骤,以取得蒋介石委员长的同意。
“我不能同意,唵!他们先斩后奏,这个这个,他们设置圈套让我去钻,唵,我绝不能同意!”蒋介石气得脸色铁青,霍地起身,在房间里急踱了几步,又愤然坐下。“这个协定,唵,直接关系到中国的主权和利益,这个这个,是美英苏三国,唵,在没有中国首脑参加的情况下制定的,唵,是强加在我们头上的,唵,我们万万不能同意,唵!”他拍案而起,“娘希匹!唵,欺人太甚!这个这个,他们算什么同盟国朋友,唵!”他越说越愤慨,骂起娘来了。
雅尔塔会议,是苏美英三个大国妄图主宰世界的强权政治的开始。
为了维护国家的主权和尊严,蒋介石应该挺身而出,义正词严地表明自己的严正立场。但是,中国的贫穷落后,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地大物博的国家,与小小的日本打了近八年,不仅没有能够将日本侵略者赶出去,而且失地越来越多,蒋介石的腰杆子实在挺不直,只能站在家里发几句牢骚,等于站在地球上骂太阳。
“诸位说说,唵,我们应采取怎样的态度对待,唵?”蒋介石还在生气。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去,何应钦说:“雅尔塔会议有关日本问题的协定,事关中国主权和利益,没有邀请委座参加是很不应该的,是无视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存在的轻蔑行为,是中国政府无法接受的!”他试探着说,“不过,苏俄在打败德国之后出兵对日本作战,促使日本早日无条件投降,这对中国很有利。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我还来不及做认真的思考。”
蒋介石对何应钦说的话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只面孔板得紧紧的,两只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凝神沉思,说明他心中的怒火在慢慢消失。
孔祥熙见此情景,接过何应钦的话头说:“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雅尔塔会议对中国的利害关系也是如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失去了尊严,也丧失了某些主权,如外蒙古地区问题,两个海港和两条铁路问题,但我们也有得,如东北三省的主权得到三个大国的承认,还将得到抗日战争的彻底胜利。依愚见,是得大于失。”他瞟了蒋介石一眼,“但是,对维持外蒙古地区现状这一条,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两任行政院长期间,当着许多国家元首、政府首脑和外交部长阐明过中国政府的严正立场,外蒙古地区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决不允许其所谓独立!”
在座的也有同感,都认为:外蒙古地区之所以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历史决定了的。
十二世纪初,外蒙古是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汗国。一二一一年、一二一五年和一二二六年,成吉思汗三次举兵向金和西夏进攻,控制了黄河北岸的绝大部分地区。成吉思汗死后,继任的蒙哥汗又举兵占领云南、四川、广西、湖南、湖北地区。随后,蒙哥汗的弟弟忽必烈,彻底推翻南宋王朝,统一了中国,蒙古汗国更名为外蒙古地区,而成了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一二六四年,忽必烈定都北京,定国号为元,他称元世祖。从此,统治中国长达一百零四年之久,直到一三六八年才被朱元璋所推翻。清朝末与民国初,由于内乱外患等种种原因,政府鞭长莫及,逐渐松懈了对外蒙古地区的领导和控制,因此,一九二一年七月十一日,外蒙古趁机宣布脱离中国独立。但是,中国政府一直不予承认,当时的执政者,不论是孙中山,还是汪精卫和蒋介石在与外蒙古当局谈判未取得效果后,都曾打算使用武力解决外蒙古问题。只是由于军阀割据,内战频繁,接着是抗日战争,却未能如愿。
“庸之兄说得对,唵!外蒙古地区,这个这个,是忽必烈自愿合并到中国来的,唵,又不是中国用武力侵占过来的!再说,唵,外蒙古成为中国领土一部分,是国际早已承认了的,至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了,唵!”蒋介石理直气壮,“这个这个,让外蒙古人在中国当皇帝就合,唵,不当皇帝了就分,唵,世界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他威严地起身一站,“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就派兵镇压,唵!不把外蒙古收回来,这个这个,对不起我们的祖先,也对不起元世祖忽必烈,唵!”
稍停,蒋介石继续说:“诸位看,唵,关于外蒙古的所谓独立问题,这个这个,中国政府是否需要再发表一次声明,重申我们的严正立场,唵!”
外蒙古宣布独立时,原为君主立宪政府。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乔巴山领导的蒙古人民革命党在苏联共产党的支持下废除君主立宪制,成立蒙古人民共和国,而成了当时苏联唯一的同盟者。因此,宋美龄说:“要慎重,委座!如果我们发表声明,势必触犯苏俄的切身利益,造成不良后果,他们不出兵打日本自不待说。”
“夫人的意见有道理,要慎重。”孔祥熙望望姨妹宋美龄,又望望襟弟蒋介石。
“苏俄不出兵就不出兵,唵,美英把德国打败之后,这个这个,也会全力转入到对付日本上面来!”蒋介石说,“无非是抗战时间再延长几月年把,唵!”
“还是暂时忍一忍为好!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再一次派代表与外蒙古当局谈判,如果他们仍然不放弃所谓独立的主张,诚如委座刚才说的,我们就出兵镇压!”宋子文说。
接着,陈布雷说:“反正,雅尔塔会议通过的有关协定,委座没有在上面签字,我们不认可。我看,从这一点着想,他们不邀请委座参加雅尔塔会议,也不完全是坏事。”
“归根结蒂一句话,忍为高,委座。”何应钦说。
蒋介石在心底里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暂时忍一忍吧,唵!”
雅尔塔协定的副本,直到罗斯福去世后的第八天,即四月二十日上午,美国新总统杜鲁门才指示驻华大使赫尔利送给蒋介石。蒋介石当着孔祥熙和宋子文,对赫尔利大发了一通牢骚。
蒋介石牢骚过去,终于冷静下来。
五月中旬,杜鲁门为了进一步保持与苏联的反法西斯联盟,尽可能做些对苏联有益的事。因此,他又是写信,又是打电话,说服蒋介石派代表团与苏联就共同关心的问题举行会谈。六月下旬,新上任的行政院长宋子文和新上任的外交部长王世杰赴莫斯科,与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斯大林、外交部长莫洛托夫举行会谈。苏联不仅愿意继续从经济上援助中国,而且在打败德国后将出兵中国打日本,条件是中国公开承认外蒙古独立,中国东北地区的旅顺、大连两港口和铁路由苏联经营。后一条已超出了雅尔塔协议所规定的条件,宋子文做不了主,于七月十四日返回重庆向蒋介石汇报。
蒋介石权衡利弊,为了得到苏联的帮助,尽快地打败日本,接受了苏联提出的条件。八月七日,宋子文和王世杰再赴莫斯科,于八月十四日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条约》的主要内容是中苏双方在继续对日作战方面相互合作,未经双方同意不得单独与日本媾和;缔约国的一方如遭到日本新的进攻,另一方应给予军事援助;双方不缔结或参加任何反对另一方的同盟;相互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不干涉内政;战后彼此给予一切可能的经济援助。
该条约附有两个照会。第一个照会说:
苏联保证给予中国以道义上和军事上及其他战略物资上的援助,此项援助完全供给中国国民政府,而不供给中国共产党。苏联尊重中国东北三省的主权,并承认东北三省的领土与行政的完整。苏联无意干涉新疆问题,此乃中国之内政问题。
中国政府在第二个照会里说:
日本战败之后,如外蒙古的公民投票证实这种独立愿望,中国政府当承认外蒙古的独立,并以现在的边界作为国界。
就这样,国民党政府于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发表声明,承认外蒙古独立。
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已是二月十二日清早六点,蒋介石等人都没有丝毫倦意,精神抖擞地对进一步联合和平军与日军反共问题,对日本投降后怎样防止日军的武器落入共产党手里的问题进行了讨论。
这时,蒋介石起身掀开南边窗户上的墨绿色丝绒窗帘,向外凝视了好一阵,然后转过身来对何应钦说:“敬之兄!弼丞去东京之后,唵,给你打电话没有?这个这个,日本对中日停战和谈的态度怎样,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