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陈公博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你这个太上皇欺人太甚！老实说，我是南京的陈公博，不是北平的王克敏，任你为所欲为！”
冈村任驻华北日军总司令期间，常常把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玩弄于股掌之间，动不动就训斥他几句，而王克敏总是甘领甘受。比如，冈村骂王克敏是个老糊涂，王克敏说正因为自己一生糊涂才一事无成；冈村指责他好酒贪杯贻误工作，他马上将家里的好酒装上汽车，亲自送到冈村那里，如果发现他今后再喝酒，要冈村灌他一壶尿。至于冈村要他干什么，他总是百依百顺。比如，有次日本大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来北平想搞女人，冈村要王克敏送几个女人来让土肥原挑选，可送来的女人土肥原都不如意，王克敏就叫自己的艳妾小阿凤与土肥原睡了两晚；冈村要王克敏送五千块银元做军费开支，王克敏说五千块银元不够用，我再加两千两黄金。
“我可没有王克敏先生那样言听计从，总司令阁下！”陈公博一副豁出来了的样子，“你要想在南京顺利地开展工作，得好好地向前两位驻华日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大将、畑俊六元帅学习如何尊重人！”
“我哪里不尊重你？代主席阁下！”冈村两眼通红。
“难道你刚才的一言一行是尊重我！”陈公博满脸愠色，“今天清早，你向两方部队下达撤退命令，莫说与我商量，连个招呼也不打，你根本没有把我这个中央军委委员长看在眼里！”他拳头捏得紧紧的，只想在桌子上猛击一拳，但还是忍住了。“好，好，我是太上皇，我欺人太甚，我没有把你看在眼里！”冈村悻悻地领着今井走了。
“不送，好走！”陈公博又发泄一句。冈村回过头来，狠狠瞪了陈公博一眼，步子迈得更急更沉重了。冈村和今井走后，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林柏生、赵尊岳、莫国康的头脑在沉默中清醒了许多，但陈公博仍然愤愤不平。他说：“我一下定决心辞职，就无所畏惧，就敢于在老虎嘴里拔牙！”“陈主席真的要辞职？”赵尊岳不安地问。“辞！真的。”陈公博说。“望主席三思而行。”莫国康从自己的既得利益着想。“裕仁天皇和小矶首相绝对不会同意陈主席辞职。”林柏生说。“我有我的自由。”陈公博说。“可人家有暗杀你的自由！”林柏生提醒说，“这样的悲剧，古今中外的历史上还少么！”好比烧红的铁块掉进冰窟里，陈公博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又一次感到他命运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悲愤地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建议陈主席给小矶首相打电话。”林柏生说，“冈村不是要向小矶首相报告吗，我们向小矶首相反映情况要走在冈村前面。”“好！我马上与小矶首相通话。”陈公博起身，“三位坐一会，我去收发报室打电话去。”
他打开收发报机，将三方联合反共部队，尤其是日方部队的惨败，冈村和今井的捕风捉影和武断专横，以及双方你来我去的争吵，向小矶说了一遍之后，见小矶只说了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就没有下文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然，小矶对陈公博说的情况是相信的，但毕竟是一面之言，他想听听冈村的反映之后再综合分析和判断。因此，陈公博还是把辞职的问题提出来。他说：“我已经无法开展工作了，决定辞去一切职务，但我将以一个普通中国老百姓的身份致力于中日和平运动。我辞去的一切职务，可由周佛海先生继任。他忠于中日和平运动，年纪比我轻，工作能力比我强，思想修养比我好，南京政府由他主政，必将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此事，请首相阁下转告裕仁天皇陛下。”
小矶自然少不了陈公博这么个朋友，恳切地劝陈公博以中日和平为重不要辞职。他说：“天皇陛下和我，以及帝国内阁成员都非常尊重陈代主席，不看佛面看僧面。我马上派杉山元陆军相为我的全权代表，去南京严肃处理这件事。请陈代主席相信，事情的处理一定会使阁下满意。”
这下好了，陈公博那口难咽的气咽下去了。他高兴地回到办公室，将与小矶通电话的情况告诉林柏生等人。他说：“冈村这个人很不聪明！关于日军伤亡一万八千多人如何向小矶首相交待，如果他诚诚恳恳向我们提出要求，我们会鼎力相助为他推卸责任！这还不好办？我们双方统一口径，就说参战的重庆军队某师长与新四军某师长是老朋友，或者说是至亲，他将三方联合剿共的军事部署泄露给敌人，结果使日军伤亡一万八千多人，使和平军伤亡近三万人。反正小矶首相不会派人来调查！”他停了一会，“我刚才说的这话，在适当的时候我还要直截了当地对冈村说一遍，让他今后学聪明一点。如果日本不同意我辞职，今后还要与他相处，与他共事嘛！”
“很有必要！”林柏生说，“我们这回硬顶了他一下，让他见识见识也好！也许，他现在已经感到后悔了。”
其实，这时候冈村的头脑还在发热。他气急败坏地正在与小矶通电话，仍然一口咬定陈公博身边隐藏有内奸。小矶越听越不耐烦：“冈村君说印重仁私通共党，凭你刚才说的两条不能说服人，还得有确凿的人证物证才行。由于你与今井君的粗暴和武断，陈先生坚决要辞职，问题非同小可！你应该明白，在帝国面临艰难困苦的非常时期，我们更要与南京政府和睦相处共事，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从南京政府这次向帝国输送六十二万劳力和二十四万慰安妇看，陈先生是忠于日华和平的，天皇陛下感到很满意，说陈先生是夺取大东亚战争胜利最可靠的朋友！希望冈村君好好领会天皇陛下这句话的含意，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以诚恳的态度向陈先生做检讨。嗯，嗯，他说你是太上皇固然不对，但你应该扪心自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你？好了好了，不必说了，杉山元陆军相明天下午会飞抵南京，代表我去处理你和陈先生的关系，并负责查明这次皇军伤亡一万八千人的原因。”
冈村离开收发报室回到总司令办公室，等候在那里的松井和今井齐声问道：“小矶首相的态度怎样？”
“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冈村摇摇头，沉沉地往皮沙发上一坐。
“怎么回事？”松井和今井一怔。
“首相要我向陈公博做检讨！”冈村用哭腔将小矶说的话说了一遍。“我实在咽不了这口气！”他手在胸脯上一捶。
一阵痛苦的沉默过去，松井悲愤地说：“时局不同了，陈公博没有汪先生那样好相处了！”
“我向杉山元陆军相请求，这检讨由我做。”今井说。
“谢谢。”冈村说，“杉山元陆军相不会同意的，主要责任在我身上啊！”他因过于悲痛脸庞已变了形。
第二天下午四点二十分，陈公博派军政部长鲍文樾、参谋总长叶蓬和莫国康去机场迎接杉山元。冈村、松井和今井已先到机场一步。彼此都知道杉山元此行的目的何在，好像面对一块正在化脓的伤疤，谁也不愿意去触动它，相互说些与此无关的闲语来打发时间。
四点三十分，杉山元与他的助手须磨仁上走下飞机舷梯，与前来欢迎的人一一握手之后，鲍文樾请杉山元去向日葵宾馆下榻，冈村请他去总司令接待处下榻。杉山元早就听说南京有个仕女如云的向日葵宾馆，很想去那里一饱艳福。可是，如果他去“向日葵”安宿，冈村一定会认为他解决问题的观点倾向陈公博，反之，去日军总司令部接待处安宿也不妥。他左右为难片刻，决定住到日军驻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顾问团去。他说：“因为我有要事得马上向矢崎堪十郎君交待。”
“好！我随车送元帅阁下和须磨先生去顾问团。”鲍文樾争取主动。
“谢谢！”杉山元向鲍文樾点点头。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脸来，面向冈村问道：“泽田君反省在芜湖还是在南京？”
“他今天上午来南京了。”冈村说。
“要他晚上八点去我的下榻处。”杉山元吩咐一句，随鲍文樾驱车走了。
矢崎堪十郎是去年五月继柴山兼次郎出任驻南京政府首席军事顾问的。他二十二岁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已在日本陆军部队任职二十八个年头，从小队长爬到中将师团长，只在去年八月听过杉山元一次军事报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杉山元。他不知道杉山元已来南京，更没有想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元帅会涉足他的军事顾问团，而且会住在他这里，不由得产生一种太阳西边出，月亮东边落之感，竟一时乱了方寸。
鲍文樾走后，矢崎怔怔怯怯地走到杉山元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顾问团没有好的客房，如果元帅阁下不嫌弃，就住在我的住房里。”
“只要有间房子，有个床铺就行了。”杉山元说，“有两间客房吗？”
“有。”矢崎立正回答。
杉山元说：“好，我和须磨君一人住一间。”
下午五点二十分，陈公博和鲍文樾、叶蓬、莫国康等人随车带来一桌高级酒席来到顾问团，与杉山元共进晚餐。陈公博说：“如果元帅阁下住‘向日葵’，我将会在那里设宴款待阁下。现在，我只好略备酒菜来这里为阁下洗尘，以略尽地主之谊。”
“哎呀！实在太感谢了！”杉山元说，“感谢你的一片盛情，陈代主席阁下！”
“待元帅阁下把事情办完了，请去‘向日葵’住两天，我将在那里设宴为阁下饯行。”陈公博说，“前年三月，贵国前首相东条英机先生访问南京时，在‘向日葵’住了两天，他说那里简直是人间仙境！所以，元帅阁下一定要去。”“我去，我一定去。”杉山元憧憬着那个销魂的时刻。陈公博为杉山元洗尘，邀请矢崎出席作陪。但他很少吃喝，总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物。
杉山元却喝得很痛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觉得应该向陈公博表明自己的态度了。他咽下一片熊掌，微笑着说：“昨天上午陈代主席与小矶首相通电话的录音我连听了两遍，是对方的不对。这事怎么处理，待晚上八点有关人向我交代问题之后再定。总之，诚如小矶首相对陈代主席说的，一定使阁下满意。”
“我尊重元帅阁下的意见。”陈公博满心欢喜。
杉山元望着矢崎，说道：“我住到你们顾问团来和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你都如读一首朦胧诗。中国大画师郑板桥有句名言，叫做：‘难得糊涂’。现在，我将这句话赠送给你。”
矢崎会意，正经地说：“矢崎明白，不该打听的事我绝不打听。”
晚上七点二十分，冈村打电话给泽田茂，催他准时去见杉山元。可是，他摇了好一阵电话没人接。冈村意识到事情不妙，马上与松井、今井一道去司令部接待处看个究竟。泽田茂住在三楼五号房间。门是朝里面闩着的，他们喊了好一阵不见泽田茂答话。今井搬来一把椅子，站在椅子上朝门上的气窗往里望了望，见泽田茂笔挺地躺在床上。
“泽田君一定是服毒了！”今井惊叫着从椅子上跳下来。门上的锁在一片慌乱中被撬开。冈村等人走进房间里一看，躺在床上的泽田茂嘴唇乌紫，已处于昏迷状态，又见床边的地板上有一滩呕吐物。
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接到松井的电话，很快驾驶一辆救护车赶来了。半个小时之后，泽田茂被送到日军陆军总医院。经过对泽田茂呕吐物的化验，他服了剧毒剂氰化物。医生们对症下药，给他静脉注射亚硝酸钠进行抢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