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影兰推着一辆小推车向菜市场走去。这时候京果街的人们还在做着或醉或醒的梦。街上有身着黄色制服的环卫工人在打扫卫生,街道两旁昏黄色的灯影投在苏影兰的身上,带着一种神奇的岁月的颜色。夏末的早晨有点凉意,我跟在我的妈妈身后,向河边批发鲜鱼的码头走去。我才想起原来有许多年没有认真打量过我母亲的背影了。此时此刻,她的呼吸穿过京果街的晨曦传进我的耳边,我突然很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会从她的呼吸里回忆她在这条街道上走过的青春岁月,还是想象苏小雨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后她可能过上的幸福生活?或者一次又一次地重温她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带给她的爱或痛?
我不是可否。我原来竟这样不了解我的母亲,可是要了解一个人又谈何容易?这个给予我生命的女人,她在我的心里又是一个怎么样的角色?当我们呼吸着京果街的清晨同样的空气的时候,我竟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么不可知。而现在我必须做的事,就是好好的跟她学卖鱼,从此以后,像她一样穿着及膝的橡胶鞋,走过我生命中的每一个早晨。一想起这些,我就清晰地意识到,我活着,真实地活着,别无选择地活着。
这个早晨我亲眼目睹了苏影兰杀鱼卖鱼的全过程,她的形象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全身乌黑的厨房铲煤女工,而是一个有着一定营生经验的菜市小贩。她的经验在于把鱼杀得支零破碎后依然能保持它们应有的鲜活;在于她那粘满鱼鳞的灰色外套里面,露出粉红色的衣领和前胸;在于她与垂死挣扎的鱼儿斗气斗力,并将其置之死地;在于她温柔的叫卖声和理直气壮的讨价还价。
有几次我看着她的眼神竟有点像小黑狗看着他的父亲的眼神,有几次我几乎怕那锋利无比的刀快要割到她的手指而抹了一把汗。而我能做的,就是给她找点零钱,打打下手,仅此而已。幸好她对我的要求不高,这一点她倒像一个宽容的老板,给予我足够的时间让我适应环境。
也许我对苏影兰的了解,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了。
上午小黑狗的父亲来买了一桶鱼骨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腆着一个大肚子,肚子下的皮带上别着一个黑疙瘩。他把一只黑胶水桶放下,点了根烟,跟苏影兰说了几句半黄不黑的段子,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来。他说小棋,你来帮你妈当小老板啦?我嘿嘿地笑了两声。苏影兰说,狗屁老板!他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对苏影兰说,小女孩卖什么鱼,如果你放心得下,叫她来我铺子里帮忙啦,管吃三顿,一个月六百,怎么样?行啊,你肯请她,我是求之不得,反正在这里也是帮倒忙。
怎么样?大黑狗询问的眼神冲着我。虽然那六百块钱挺诱惑,但一想起每天要和小黑狗朝夕相对,我就反感到极点。我说不行,我要帮我妈卖鱼。大黑狗嘿嘿地笑着搔了搔他的板寸头说,那是那是,你妈一个人不容易。苏影兰白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之后许多天,我除了看苏影兰卖鱼,给她打下手,还得接受她偶尔给我投过来的白眼。但是我无所谓,有什么关系呢,生活就是这样。我知道苏影兰在这个菜市里讨生活,也受过不少白眼。然后我知道了,世界上的白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像人类的繁衍一样,谁也逃不了的宿命。
如是过了两个星期,我和苏影兰的相处还算平安无事。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我的脑海也停止了思想。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苏影兰的今天是不是就是我的明天。我不敢想,我用我的沉默回避我必须面对的客观现实。
小黑狗自从知道了我的行踪,有事没事就开着摩托车跑来看我,有时候还给我带早餐什么的。他面对苏影兰一点也不避嫌,还主动帮她干些力气活,把我妈哄得很满意。有一天她盯着小黑狗的背影说,其实你应该去“狗记”帮忙,你只要干得好好的,他们也不会亏待你。我没理她,心里对她的市井眼光不以为然。“狗记”算什么呀?虽然我也不是什么,但也不至于要寄人篱下讨饭吃,要这样,我宁愿真的讨饭去。但是这个理由对于苏影兰来说,就等同于放狗屁。她一定觉得有小黑狗这样的人对我好,是我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换来的了。
后来有一天,菜市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因为大佬麦的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使整件事看上去充满了传奇。那天苏影兰像往常一样安分守己地杀鱼卖鱼,我也像往常一样安分守己地站在旁边收钱。一个民工模样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在我们这里买了半条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们的常客,每天菜市里人来人往,每一张面孔都那样熟悉,又都那样陌生。苏影兰把鱼过了称,说,十二块五。他给我二十块,我找回他七块五。这些简单得连我都算得出的加减算术题,我想不到会有什么差错。
那男人走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又折回来了。他先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苏影兰一眼,然后怒火中烧地把鱼重重地扔在案板上。我愣了一下,好奇地看着苏影兰。直觉告诉我,这家伙找麻烦来了。我的神经一下子激动起来,我真想见识一下我的能干的妈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她面不改色地把鱼从塑料口袋里掏出来,顺了顺变了形的肌肉,整齐地放回到原位,对我说,把钱还给他。我有点失望,没想到苏影兰也只是个息事宁人的人,但还是顺从地把钱还给那个男人。
现在轮到我们那个上帝一样的顾客不干了,他没接我的钱,只是狠狠地盯着苏影兰。气氛顿时变得很紧张,在这紧张的气氛下,我尽量把自己变成一个局外人,袖手旁观地期待着事态的进展。
他妈的,他妈的你短老子的称?你还我钱就算,算数了吗?没门,告诉你,老子不好欺负!不好欺负!今天你非得给我个说法,否则,否则我到市场管理处告你去!他、他妈的!
男人激动地说了一串话,细听之下我发现他原来有口吃的毛病。我在心里发笑,没想到一个口吃的人骂起人来竟也出口成章,还相当流利。苏影兰从案板后走出来,与男人面对面的对视了一会,弯腰从水池里捞起一尾鱼,重重地摔在案板上。
突然我听见“啪”的一声,苏影兰的左边脸上无端地生出五只红指印。男人一出手,苏影兰就呆住了。男人的突然袭击让苏影兰不知所措。很显然,男人也没想到自己的手出得如此的快而且狠。但男人到底是男人,他粗着脖子盯着苏影兰那半张脸,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那一声响一下子把我沉睡了很久的血液唤醒,我直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上涌,我抓起那把杀鱼的刀冲上前去当头就劈。我的举动把苏影兰另外那半张脸都吓红了,她赶紧拖着我的手肘,企图抢我的刀。我冲我妈喊,今天谁敢拦我,我让他像这条鱼!我的刀落在那条晕死过去的鱼的身上,一下子分成两段,鱼血挟带着腥味溅了我一脸。
男人大吼一声朝我迎过来,更加的视死如归。紧接着,有五六个和男人衣着差不多的说着同样口音的男人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蜂拥而至,把我围住了。他们大声喊着,具体喊什么我没听清楚。我的眼里喷着血,眼看就要决一死战。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和胆色,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我妈被他狗日的欺负了,我妈是能让你们欺负的吗?奶奶的!
我举着刀在半空乱劈乱砍,他们一边躲避,一边又跃跃欲试的想向我靠近。他们手无寸铁,而我的手里紧紧的握着武器。现在我要利用我手里唯一的这把刀,去捍卫我的母亲的尊严。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英雄是不怕死的,我也不怕。
隔壁卖鱼的小贩,都就着手在看热闹,没有半个人会跑出来打抱不平。我感到痛快极了,妈的,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怕谁!
然后我看见了大佬麦。他穿着一身警察制服的高大身影拨开围观的人群向我走来。我听见有人喊,快跑,派出所的来了。我的手一下子就软了,他走向我,温柔地从我手里把刀拿走,那几个闹事的家伙见势不妙很快就作鸟兽散。他看着我脸上的血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却余怒未消。他转向围观的人群,说,谁要闹事,有种的到派出所闹去。人们呼的一下子散了,苏影兰捡起刀继续杀鱼。大佬麦对我说,以后有事就呼我,别动不动就拿刀。接着他咧嘴一笑,不无欣赏地说,不过你拿刀砍人的样子还真不错。
我傻傻地笑了笑,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直到他走了,我还冲着他的背影傻笑,嘻嘻,嘻嘻嘻。
吃过晚饭,苏影兰洗完澡又躺到床上去看电视。苏小雨在阁楼上守着她那台八千多大元的电脑胶尽脑汁做着作家梦。我对电脑和电视都没有兴趣,或者说轮不到我有兴趣。苏影兰的房里传出《神雕侠侣》的主题歌:爱是缠缠绵绵前生今生和它生,怕独自活着没意义……
我摇了摇头,走进自己的房间。因为下午的一场打斗,我的双手又累又酸,连澡都不愿意洗就躺到床上去了。这时候我听见窗玻璃“叭”的响了一下,小黑狗在窗外喊,苏小棋!苏小棋!小黑狗的声音就像一块块石头敲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头一阵疼痛。我落了窗帘,抱着头躺着床上,不想理他。他又喊,苏小棋!苏小棋!我呼的翻身下床,一阵小跑下去,劈头就想给他两个大耳光。但看他那又肥又蠢的样子,忍住了。他见了我嘻嘻地迎上来,递给我两串鱼丸。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不知道接不接好。我也搞不懂到底怎么了,以往他给我什么东西我嗅都不用嗅就一口吃下去,今天却变得婆婆妈妈。小黑狗也看出我的异常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说,怎么?不喜欢?知道你喜欢吃辣,加了咖喱啦。
我接过那串鱼丸,在石阶上坐下来,咬了两口,吃不出什么味道。小黑狗说,听说你今天在菜市砍人了,谁欺负你了啦,你没伤着吧。我说我他妈好得很,少废话!小黑狗顿了顿,支支吾吾地说,我爸上次跟你妈说的那件事,你考虑成怎么样?照我看你还是不要去卖鱼了,那里品流复杂,不适合你去的。要不这样,你来了我让你收钱,我去端盘子?
我的喉咙一阵哽咽,胸口直堵得慌,好像有谁拿着一个锅炉盖子把我罩住了,我感到长时间的窒息。我一把扔了鱼丸,吼道,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我干嘛去帮你们收钱,你是我什么人啊!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发了疯似的狠狠地踩着那串沾满我最爱吃的咖喱的鱼丸,叫你吃!叫你吃我叫你吃!什么东西!一堆臭狗屎!
小黑狗的脸色变了变,在夜色里变得越发的深不可测。他困惑地看着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哪里招惹了我。我的双脚还在地面上不停地敲着,像两根粗壮的洗衣棒,一起一落。最后我累了,我抱着头又一次跌坐在石阶上。我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敏感,这样迷茫,这样神经质。
小黑狗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聪明得像个大人一样说,苏小棋,你一定是谈恋爱了。我转过身,惊讶地睁开嘴,我的那只豁掉的门牙以最丑陋的姿态出现在小黑狗面前。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又一次坚定不移地说,苏小棋,你一定是谈恋爱了,或者还不叫谈恋爱,而是暗恋着一个人,而你又不知道怎么办好,所以才这样。
这一次我不得不对小黑狗刮目相看,我暗恋着一个人?有吗?这个人是谁?我闭上双眼,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年轻男人的面孔:马大帅、阿伦、小黑狗、甚至还有罗朝江。然后,我的神经像被电击了一样,无端地颤抖起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的面孔,一下模糊,一下清晰,一下完整,一下又变得支零破碎。那个男人的影像充斥着酒精、金属工具和血的气味。我抬起头,看着罗朝江的小诊所,铁卷门还没有关,那扇紧闭的玻璃门却把我和他隔得那么遥远,我对他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却一无所知。我绝望而温暖地看着那扇门,内心深处一股强有力的暗流奔涌而出,它们一路狂奔,流经我的血管、细胞,穿过皮下脂肪直达我的毛孔。我想哭,又想笑,想大声叫喊,想把小黑狗扳倒在地上再狠狠地踩上两脚。
我的样子让小黑狗又惊喜又失落。他摆出一副大人一样冷静的表情说,而且我知道,你暗恋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我伸出手去,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大耳朵,笑了。然后,我们一起坐到石阶上,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们都沉默地望着远方,但是远方在哪里,我们都看不见。举目四望,全是高高低低的两层小楼,远远近近的明暗灯影,或动或静的大小渔船。后来我听见罗朝江刷牙洗脸、熄灯上床的声响。然后苏小雨的房间也熄了灯。李广财咳嗽了两声,四周又静了下来。
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关键词:远方。
小黑狗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怎么着,来不来我那里上班嘛?他避重就轻地问。我看着黑夜里的远方无比平静地说,不了,我要帮我妈卖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