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命是保住了，但最终还是落了个终身不遂的毛病，他的余生，就得在床上，或者轮椅上度过。
苏影兰为了李广财的生活起居更加方便，便把诊所后的一间小杂物间清理出来，成了李广财的住所。我和母亲一起给他收拾房间，母亲说，你爸在医院呆了那么多天，你也该去看看他了。
我没接话，我小心地把一只新枕头塞进散发着肥皂香气的枕套里，转身走了出去。
李广财出院那天，是罗朝江和苏小雨一起把他接回来的。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他们打了出租车，一直开到京果街，罗朝江把我父亲从车里扶出来，扛在肩上，踏上那三十三级台阶，送回他温暖的小屋。罗朝江善解人意地安慰道，伯父，以后咱们有伴了。
李广财没有吱声，他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也没说什么，就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下去。
我刚吃过晚饭，走下楼梯，看到李广财屋里透出来的灯火，呆站了一会，正想着进不进去好，小黑狗却突然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惊跳起来，我说，找死啊你。他揉着贴了“创可贴”的额头说，走，跟我去见大佬麦。
小黑狗的命比我好多了，他不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出卖色相找工作，他把毕业证弄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狗记”的柜台上收钱。他还果然从大黑狗那里骗了辆摩托车，是辆125CC的“豪迈”。车子刚买回来那天载着我沿着江门河的南北岸兜了几个来回，还特意在技校门外的河堤边停下来，望着那个挂着红漆招牌的校门说，苏小棋，我今天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说话的时候脸色涨得通红，又大又圆的肚子像刚挨了一刀的鱼肚子“突突”地跳着。我说，一辆破摩托车，算什么梦想。他严肃地说，你不知道，从我第一次用自行车带你上学那天起，就发誓总有一天用摩托载着你走遍江门街。虽然现实跟梦想还是有点偏差，他打量着我，你没留长头发，也没搂着我的腰，不过，我很满足了。
我记得前两天小黑狗的额头还好好的。我皱了皱眉说，你的额头又怎么了？他嘻嘻地笑了两声，没回答我，还是那句，走吧，跟我去见大佬麦。
我不知道大佬麦是谁，但见小黑狗的语气像有点儿来头，可是有我什么事呢？我说，为什么要我去见他，你就不会叫他来见我。哈哈，你以为别人都是我啊。那就别见了，我又没逼你。好吧好吧，都是我自讨的，我求你还不行吗？大小姐、公主、女王、观音娘娘……我挥一挥说，别烦了，我去就是。
小黑狗载着我穿过城市的灯海，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我感受到时光的流逝和速度的快感。我不知道小黑狗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厚实的背脊挡在我前面，似乎能抵御很多风雨。我模糊地想着，他能这样为我挡一辈子吗？但我很肯定：不能。因为能不能不是他说了算，关键是我愿不愿意。
我们在“新世界”娱乐城门外停了下来。我说，大佬麦到底是谁，我又不认识他，别给我弄个恐龙出来。小黑狗拍拍我的肩膀，笑得像个成年人一样做作。他沉着脸，摸了摸额头上的创可贴说，一会就知道了。
你最好别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招。我说着，朝他的摩托车踢了一脚。他拖着我的手往里走，我发现他的胖手冒了汗，粘糊糊的很不利落。
怎么说大佬麦好呢，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像被砍得一块一块的牛杂碎一样，怎么也无法完整起来。
还是说说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情景吧。我跟着小黑狗走过一段又长又黑的走廊，那黑也不是纯粹的黑，还夹带着一些闪闪烁烁的灯影。我们走进一间叫“地中海”的包厢，刚打开门一股刺耳的音乐就轰了出来，仿佛有一股什么力量把我往外推了一下。如果不是小黑狗拖着我的手，我一定在地上摔了个仰八叉。
我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个女孩。她安静地坐在长沙发靠墙边的地方，穿着一身白裙，长头发把脸遮住，看不清她的五官。她的手里把玩着一只骰筒，她把骰子从里面倒出来又倒进去，神情专注得让人怀疑她的视觉或听觉神经。沙发的另一头坐着三四个小噜噜，轮流抢着麦克风对着电视屏幕吼。小黑狗和我破门而入后，他们住了嘴，用轻蔑的眼神盯着我们看。小黑狗说，我找大佬麦。其中一个小噜噜说，嘿嘿，拜码头来了？
小黑狗又说，我找大佬麦。她是谁？另一个小噜噜指着我问，这妞还算正点。我又看了那个白衣女孩一眼，不动声色地把胸前的钥匙摘下来攥在手里。这时候一只关节突兀的手朝我面前伸过来，小黑狗的脸变了变色。我望着那只手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在暗暗的灯影下像一把破葵扇。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耳光，我的脸在他的晃动下热了起来。那只手的主人说，靓妹，喝一杯怎么样？小黑狗阴着脸往前迈了一步。我摁住他，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不会喝酒跑这里来干嘛，玩嘢啊？我说跟你有什么好玩，叫个说话的出来吧。小黑狗盯着我脸色又变了几次，扯了扯我的衣角说，少说两句。
臭丫头，你知道和谁说话吗？另一个面目不清的家伙抓起茶几上的啤酒瓶举起来，眼看就要应声敲下来的姿势。气氛立马紧张起来，小黑狗往后退了两步。几个小噜噜一哄而上，冲我们作强盗状。那个白色的影子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去玩她的骰子。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这一看竟让我绝望起来，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女孩，美得我想一头往墙上撞死算了。
大概大佬麦就是这时候进来的，那个啤酒瓶好像已经敲碎了，露出锋利的爪子，又好像没有，我记不清了。大佬麦进来后所发生的事也像他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一样模糊不清了。我只记得他拍了拍小黑狗的肩膀，把刀收起来说，都是自己人，别胡闹。
我不知道“自己人”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小黑狗和他到底有什么渊源，一切都这样玄妙和不可知。于是我又把目光调到那女孩身上去。这时候她停止了把玩，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大佬麦，眼里有火样的物体在滚动。我的心跳了一下，我从来不知道雌性动物的眼睛可以如此动人心魄，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大佬麦说，坐下，都坐下，站着干什么。他说着在沙发正中坐了下来。那几个小噜噜像突然被砍了手脚，缩到一角抽烟去了，眼睛却警惕地盯着这边，仿佛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揭竿而起。小黑狗也坐下了，他在自己和大佬麦之间留了个空位，把我塞了进去。我想，小黑狗这样做有两个目的，第一让我不要离开他的视线范围，第二让我在他和大佬麦之间保留一点缓冲地带。我第一次发现男人的聪明和自私，也在这突然之间，我发现小黑狗竟然是个男人了。我第一次体会女人在男人中间存在的所谓意义或者价值，虽然我什么也不懂，但此刻无论对于小黑狗还是大佬麦来说，我的存在竟是那样不可或缺。
小黑狗玩魔术似的从腰间掏出一只大哥大，在那个移动电话远远没有普及的年代，拥有一部大哥大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据说这件玩意儿值将近两万大元，京果街到目前为止还没冒出这样的主儿。就连小黑狗的父亲，那个令他引以为傲的大黑狗的腰间，也还别着一只只会一个劲地叫唤的黑疙瘩，俗称“拷机”。
小黑狗说，大佬，一点儿见面礼，笑纳，笑纳。小黑狗说话的时候神情很古怪，虽然毛都没长齐，却装得像个大人的样子，逗得我老想笑。
大佬麦接过电话递给那个美得让我想撞墙的女孩，她面无表情地抓在手里，像抓着一只骰筒一样倒来倒去。小黑狗又给他递烟。大佬麦扬了扬手。
小黑狗还想说什么，却被大佬麦打住了。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来，盯着我看了一会，举起茶几上的一只大酒杯把满满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盯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老盯着我看，而不看坐在他另一边的那个比我漂亮一百倍的女孩。我的脸被盯着一阵阵发热，空气顿时变得很硬。小黑狗也举起面前的酒杯，刚要往嘴里送，大佬麦却伸手把酒杯抢过去递到我面前来，同样是面无表情地说，来一杯，怎么样？
小黑狗扯了扯我的衣角，我恍惚了一下，像被催了眠一样顺从地接过那杯酒，想也不想就像大佬麦一样一饮而尽。大佬麦“啪啪”地拍着手，看我的目光更深了，他的眼睛像黑夜一样黑，奇怪我竟可以从那黑里发现一些闪着亮光的物质。我想起第一次在马大帅面前抽烟的情景，我打了个颤。
大佬麦又喝了杯酒，完了又递给我一杯。我们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地一直喝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但记得中途去了几趟厕所。后来那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包间里除了我和大佬麦，只剩下一个小噜噜和小黑狗缩在一角有气无力地唱歌，我最后一次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竟看见他们抱着肩膀亲热得不行的样子。
我“咯咯”地笑着坐回到大佬麦身边，他的脸上因为酒精的渲染变得柔和起来。刚才那个玉帛相见的场面因为大哥大但我更相信是酒精的作用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在宽松的环境下是最容易变得软弱的。此刻我软绵绵地坐下来，又软绵绵地靠到大佬麦的身上去。我觉得自己软弱极了，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我的生命正处于一个极需要依靠的时刻。大佬麦伸出手把我整个儿搂住了，另一只手伸进我的内衣里。
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在我的身体上游来游去，像一条见过风浪的鱼。我的身体在他的游走下一阵阵发热，我不知道小黑狗看见没有，我也不需要知道。这时候，我的胸罩的扣子被大佬麦的手扯开了，发出“嘣”的一声响，我感到胸前一松，我的乳房像花骨朵一样挣开束缚，突然绽放。
大佬麦点了根烟，咬在嘴里吸了两口，摘下来塞进我的嘴里。我抽起身，双手伸到背后，把胸罩扣好。接过大佬麦伸过来的烟摁进烟灰缸。大佬麦也不在乎，依然故我的搂着我，喝他的酒，抽他的烟。我在他的再三劝说下，又喝了几杯，屋里的人影开始模糊起来，我的四肢变得软绵绵的，倒在大佬麦的怀抱里，动弹不得。大佬麦温存地抚着我的头，我的脸，双手一直伸到我的耳根。罗朝江的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温存而忧郁，我的心里发出一声呐喊，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脸颊，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耳边突然响起“乒”的一声玻璃破碎的声响。我从罗朝江，不，是大佬麦的怀里抬起头，看见小黑狗左手捏着一根香烟，右手举着一只破碎了的酒瓶站在房间的正中。他用破酒瓶指着刚才还亲热得像难兄难弟一样的小噜噜喊，来！放马过来，他妈的谁怕谁！他又转过身，很明显是冲大佬麦来了。他指着大佬麦，嘴里却喊道，他妈的苏小棋，你算什么东西，你说，你是什么东西！大佬麦松开我，迎着小黑狗走上前去，我的身体抖了一下，恍惚中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害怕。大佬麦迎着小黑狗走过去的时候，我心里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我嘻嘻地笑着，看着两头猛兽越逼越近，看着两个身上冒火双眼喷血的男人为了我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大佬麦一步一步地向小黑狗逼近，就像一个胜券在握的猎人走向他的猎物。而小黑狗，说老实话，这一刻我不得不为他喝彩。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灭了烟头，握着酒瓶的手突突地冒着青筋，脸上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大佬麦冷笑了两声，就在他向小黑狗伸出手去那一瞬，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一股散发着臭气的物体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他的身体轰然倒下，软软地掉在地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我站在深夜的马路上，街灯像一个个饱受夜生活折磨的舞小姐的妆容渐次暗淡下去。一阵风吹过，我的脑子冷静了下来。大佬麦在半小时前被抬走了，我站在新世界门外抽完了他留给我的半包烟，一边抽一边回忆今晚发生的一切，尤其让我不安的是，为什么对着大佬麦的时候，眼里都是罗朝江的身影。我对小黑狗说，完了完了，我一定是神经出问题了。小黑狗却坐在他的摩托车上望着我，不走，也不叫我走。过了一会，他突然动了车子，呼的一声疾驰而去。我望着他消失在黑暗处的背影，撒腿追着他的背影跑去。
我一路跑，小黑狗早已不见了，我却无法停止奔跑的双腿。身边是飞速后退的灯影，还有呼呼的风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去。我根本不认得路，只是隐约觉得小黑狗的摩托车发出的声音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向我召唤。
最终我还是跑回京果街，我看看月光下那一幢幢老房子不再挺拔的身影，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固执的气味，我就绝望得想去死。我跌坐在家门外那三十三级台阶上，泪流满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