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东湖广场的大榕树下望着不远处的二十三层建筑,广场周围的灯火赶集似的朝我聚拢过来,在我的世界周围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而我无心赏花,也无心加入那些休闲的人群行走在花前月下。我抽了差不多半包烟以后,开始顺着二十三层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灯火从最顶数到地下,又从地下直数到楼顶。最后我的视线停在十八楼正对着东湖的窗户上。
那是阿伦的办公室,我只去过两次他的办公室,但我依然可以凭着直觉判断那就是阿伦所在的地方。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却依然能知道我的爱人在那个地方想我,或者等我,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幸福地眺望着那扇窗,幸福地感觉着阿伦留在我身上的爱的气息。要命,我的眼泪又来了。当我的眼泪因为幸福而一次又一次地洗刷我的内心我的灵魂,我知道,我再也逃不掉了。我不能没有了阿伦,哪怕让我看着他一秒钟,我愿意在下一秒幸福地死去。此刻,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没有他的母亲,他的背景,更没有我的京果街,还有我的出身。我们之间存在的阶级差异,在爱情面前显得多么庸俗和可笑。
我本没有阶级,上天赋予我一个女人的生命的时候,同时赋予我为自己创造阶级的权利。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我抹干脸上的泪水,坚定地向阿伦走去,向我的爱情走去。
公司里还有几个人在加班,我径自走向阿伦的房间,敲了敲门。里面传出阿伦嘶哑的声音:进来。我好一阵心痛,继而心跳加速。我走进去靠在门边,委屈地望着我的爱人。阿伦坐在他的大班椅上,像不认识我似的愣了好几秒,突然狂跳起来奔向我,一下子把我拥进怀里。他一边吻我,嘴里模糊不清地喊着坏蛋,宝贝,宝贝,坏蛋。他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脸颊、发梢和脖子。他顺着我身上被他的眼泪沾湿的地方一直吻下去,直吻到我从里到外全身湿透,他才喘着气说,想死我了。
是的,也想死我了。我在心里说。可怜的孩子,我的孩子。我把断指递向他的唇边,他轻轻地又紧紧地噙在嘴里,像一个饿极了的婴儿吮吸着母亲的乳头。我们再没有多余的话可说,只是用行动、肢体语言完成了一次生命的狂欢。够了,足够了。
早上醒来时,我和阿伦相拥着睡在地铺上。我打了个喷嚏,阿伦心痛得什么似的赶紧把被子往我身上挪,拥着我又一阵狂吻。我笑着说,总经理,你要起来工作了。他说,不,和你谈情说爱才是我的工作,赚钱只是业余爱好。我幸福地笑了起来,心满意足地被他拥着,重新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我们是被一阵敲门声弄醒的。阿伦习惯性地应了声:进来,门被推开了,我嗅到一股咖啡的香气。然后听到一个女孩的充满阳光气息的声音:总经理早,你的咖啡到了。我从阿伦的怀里跳起来,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睛,我们互相凝视了一瞬,她大方地笑着说,哦,原来嫂子在,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恨恨地对阿伦说,都是你不好,看,出尽洋相了。阿伦还躺着不肯起来,又要拉扯我,让她看好了,小女孩就得接受点教育。你还说你还说,你叫我以后怎么见人,羞死了。阿伦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惊讶地说,宝贝,我竟然第一次发现你会脸红,不行,我又想吃你了。
我说,我想杀了你。呵呵,好毒啊,你想谋杀亲夫么?你舍得下手么?我说,你就试试看我舍不舍得?嗯,不试,不敢试,首先我舍不得死,其次,我知道我的苏家大小姐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知道就好,快起来。我笑道。是,老婆。阿伦说。哎,你喊什么了,老婆也是你随便喊的么?反正迟早也是喊,先喊着嘛。我说不行,这可是原则问题。对于你是原则,对我却是最能表达情绪的称呼。我可没答应嫁给你,而且我答应了你母亲绝不会嫁给你。阿伦拥着我作可怜状,好吧好吧,就算你不嫁给我,总会是谁的老婆,一样嘛,就先借我喊喊好不好?
看看,我还能说不好么?对这个家伙,我实在没办法。
这个秋天,我的生活发生了质变。所谓质变,就是我又有工作了,我又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而且,这份工作对于之前的所谓工作,是一个全新的挑战。我说不出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就像说不出对阿伦的热爱一样。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除了养活自己,还能有钱给我们家的苏莫北小姐买一些奶粉、漂亮衣服和玩具。
我的工作,就是给阿伦的广告公司当业务员。这是一个意外收获,那天我在他办公室,听那个送咖啡进来的小女孩(现在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燕妮,好诗意的名字!)诉苦,说登了半个月招聘广告,还没请到合适的业务员。到目前为止,应聘的倒是不少,但大多数都嫌底薪太低,有的想做,又觉得素质一般,请不下来。我顿时眼睛发绿,跟阿伦说,要不我来试试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燕妮说,别开玩笑了,你是我们的准老板娘,哪能叫你跑业务?阿伦也说不行,你就乖乖的呆着好了。
我说,你也觉得我做不来是不是,一个只配在一边呆着的女人,也是你这个总经理所爱的么?倒是燕妮识得大体,她歪着个可爱的小脑袋沉思了半晌,总经理,我倒觉得行,你想想看,我们公司为啥老是缺业务,都因为原先的业务都没有一个是自家人,一个个都是做得好好的突然跳槽,把我们的客户都拉走了,如果嫂子肯做,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又看了看阿伦的脸色,不过,我想总经理是怕嫂子吃苦受累,舍不得吧。
我看了看阿伦,又看看燕妮,说,这样吧,按规矩办,就先试用三个月,如果我在这三个月里一个客户都拉不来,我自个炒自个的鱿鱼好了。燕妮代阿伦答了,她兴奋地说就这样定了,来来来我帮你办手续。阿伦见我意志坚定,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晚上和我吃饭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老半天,好像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心痛地说,你真的要做这份工作吗?我实在不忍心你去跑业务,我自己是过来人,太累了,我不希望看着我心爱的女人去吃那种苦。
我安慰道,放心吧老板,我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什么苦都吃得来,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天天和你呆在一起嘛,你就答应我了吧。阿伦捏了捏我的脸颊,笑道,就你鬼主意多。
事情就这样成了。
很快我就知道,公司的法人代表,是阿伦的母亲。换句话说,她才是真正的老板。她除了牢牢地掌握着公司的财权,业务上的事情一概不理,全由阿伦做主。但是阿伦、包括全公司每个员工的薪水都要她亲笔签名才能发下来。这样,总有一天,我又不得不去面对他的母亲了。
上班第一天,燕妮郑重地请我吃了一顿饭。她还故作神秘地说,来来来,咱们姐俩好好聊聊,就不叫总经理了,先搁他一晚上你不会心痛吧?我笑着说,我们还是公私分明吧,一起吃饭就是朋友,别的话不必多说。
燕妮把我带到一间比“倚湖居”档次略低一点的西餐厅,西餐在我的印象中都不怎么样,但确实是聊天的好地方。虽是和燕妮第一次亲密接触,但我们说话出奇的投缘,但这种投缘我还是看出了她的投其所好,处处避重就轻地说一些我感兴趣的话题。她说,你比我大三岁,以后我就叫你小棋姐吧?我说你太客气了,叫名字就行。她说那可不行,这是起码的尊重。我心想,要不是因为我和阿伦这一层关系,这个精明的小女孩是绝不会浪费时间来应酬我的。但我和阿伦又是什么关系呢?到了今天,本来自己还分辨不清的是非,似乎一下子明确了。我和他,现在只是上级与下属的关系,我觉得这样很好。爱情是爱情,工作是工作。我有足够的心智将这两样分开。
谈话中得知燕妮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美术设计本科专业,和阿伦一样,能画得一手好画。我问她在公司主要负责哪方面的工作,她说,Creativeirector。我听到她从嘴里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串英文,顿时傻了眼,根本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有卖弄之嫌,接着说,哦,就是创意总监的意思,行内简称C。哦哦,我说,你看,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是C了,我什么也不懂,除了跑业务干些力气活,还能干什么呢?燕妮微笑着说,怕什么嘛,你就当玩儿好了,反正有总经理看着。
我皱了一下眉,严肃地说,燕妮,我们是朋友吧?她说,当然。那好,以后少提我和你们总经理的事儿,算是拜托了,也许你们都以为我是闹着玩,或者想方设法和你们总经理缠在一起,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需要这份工作,并且,希望能好好做下去。她一脸的无辜,不置可否地看着我,脸有点红,好像得罪了我一样。我接着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打从技校毕业,就没正儿八经的去做过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更别提热情啊前途什么的,当然,我也不是说我对这份工作有多大的信心,但是起码,我会用心做好,你懂我的意思吧?
燕妮愣了好一会,把手伸过来,轻轻地握着我的,也像我一样严肃地说,好,我明白了,我也终于明白了总经理为什么那么爱你,你是一个真诚而坦荡的人,我想,只有足够自信的人才拥有这份真诚和坦荡,我也不瞒你说,直到这一刻,我才对你刮目相看。
我们同时笑起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一下子拉近了。我不得不又一次感慨命运的神奇,这瞬间的微笑,成就了我们即将到来的战友情谊,更神奇的是,也导致了后来敌对的必然,这是后话。因为,我一个如此混沌的人,也隐隐地感觉到了,她将是我生命中一个不可忽略的存在。
再次见到阿伦的母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我用公司的电话直接打到她的手机,通过电话线的传递,我又一次听到她理性的声音。我自报了家门后,她愣了一下。我想,这期间她一定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并且强烈地意识到,我又向她发起进攻了,所谓来者不善,我都为她捏了一把汗。但我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难对付,我只是一个她用一只指头就可以捏死的蚂蚁,怕我干什么呢?
我们再一次面对面坐在“倚湖居”的餐桌上。我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因为心里坦荡,自然就没有了拘束。她坐着等我开口说话。
我开口就喊她董事长。我说,这次约你出来,你一定感到意外,首先我要说的是,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反悔。她盯着我,冷冷地说,那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你没觉察出来吧,我刚才没叫你伯母,而叫董事长,这是因为,我已经是你公司的一员了,是阿伦聘我的。她张大嘴巴,脸色变了变,冷笑道,哼,我就说嘛,你不会轻易放过阿伦的,真有办法啊,你就老实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得了。
我说,你不必担心,阿伦再怎么着,你也还是董事长,只要你一句话,我明天就可以走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约你见面的原因,我想告诉你,不对,是请求你,我需要这份工作,我不能再奢望哪个男人带给我幸福的物质生活,人总要靠自己是不是?她想了想,脸色柔和了一些,但声音依然是冷冷的。那么你告诉我,你会做什么?我说,除了业务,我还能做什么。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招手叫来服务生。她点了一份水果沙拉和两份骨牛扒,她说,这里的牛扒不错,你试试。
我们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真正的晚餐,期间大家随便说了些家常,但都对阿伦只字不提。人有些时候真的很奇怪,明明对于我们都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还是可以把他抹杀得如同透明的一样。
然后她问了我一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句,以后你和阿伦会怎么样?我说,公私分明这一点我还是做得到的,生活对于我来说,现在我更需要物质。她沉默了好一会,不再说话,也许是灯光的缘故,她看我的眼神明显的变柔和了。我们披着月光走出“倚湖居”的时候,她说,我送你回家吧。我说不用了,我还得去一下药店,给我姐姐的女儿买小儿七星茶。然后,她驾着那辆崭新的“奥迪”转眼就没了影了。
半路我收到阿伦发过来的短信息:一下班就不见你,跟谁幽会去了?我笑了,回了他一句:陪莫北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