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置身于灏景园一幢三层的别墅内。我坐在一张棕色的真皮沙发上,屋内的摆设,我没有能力去一一描述,因为那些高贵的陈列,不是我之前的生活所见所闻,更不是我的能力可以表述。但我不得不提的是,透过落地玻璃窗,花园外一个私家泳池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不锈钢一样冷冷的波光。泳池旁边种着两排扶桑,血红的花朵挂了一树。泳池外面草地,种着龙眼、荔枝和芒果等亚热带果树。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阿姨给我倒了杯茉莉花茶,退下了。一只毛发拖地的叫不出品种的狗亦步亦趋地想向我靠近,最终拿捏不准该不该向我出击,只好站在我五步远的地方,不满地吼了两声。
来这里之前,阿伦把我带到他的公司,我今天才知道,他已经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而且这家广告公司在城里是响当当的,很多市府里的大型策划活动都是出自阿伦的手笔。我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或许不会多想,但实际上,我往往是,想的比做的多。我在阿伦的办公室呆了一个上午,看着他像个将军一样指挥着他的手下,有条不紊地工作。我虽然坐在他身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虽然他总是忙里偷闲地凑上前来亲我一口,或者咬一下我的断指,我依然感到和他之间横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坎。
阿伦从楼上下来,拉着我的手说,走吧,去看看我的房间。我说不用了,改天吧,现在去哪里?刚才我妈来电话,说晚饭在外面吃,她已经到了。我说好,我们走吧。他还拉着我不肯放,怎么,你真的不去我的房间看看了?我装作没听见,抢先一步走了出去。
阿伦开着他新买的“帕萨特”载着我驶回市区,他说我妈在“倚湖居”等我们,她说不知道你的口味,吃西餐没问题吧?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怀疑地望着阿伦,才多久,他都忘记我是谁了?我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草根丫头,还会在乎什么吃得惯吃不惯?他母亲不清楚可以原谅,连阿伦都变得如此迂腐,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说,大公子,我不是贵族,只要吃不死人的东西都能吃。阿伦怜爱地笑着,伸手过来捏了捏我的脸颊。
我们刚在“倚湖居”门外停下来,阿伦的手机响了。对方好像有很急的事找他,他交待了一些事情,皱着眉头说,非要我去吗,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走不开。什么?你们怎么做事的?好吧,只能这样了,我十分钟后到。
阿伦说,你自己进去吧,公司有点事我非回去不可。我不安地说,我自己怎么去,我又不认识你妈。他说放心,进去了就自然认识了,我很快就回来,听话,啊?
后来回想起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无论怎么分析,我都相信这是阿伦的故意安排,只是我想不通,如果他真的爱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面对他的母亲,还是他本身就没有多少信心我们的爱情在他母亲那里可以立于不败,而把这个难以收拾的局面交给我一个人去面对。
我害怕吗?不,我不怕。真的,虽然面对的是阿伦的母亲,我也强烈地预感到这种面对会导致一个怎样的结果,我还是不怕。我在心底里甚至渴望这个结果快点到来,好让我找到逃离这个局面的理由。
服务生好像认识我似的,把我带到靠窗的卡座。我看见一个高贵年轻的妇人气定神闲地靠在沙发上,眼睛望着窗外东湖公园的夕阳出神。我猜不出她的年纪,也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的侧面轮廓告诉我,这个女人一定和阿伦有关系。我礼貌地说,对不起,我是阿伦的朋友,我姓苏。
她回过头,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她的眼神清澈透亮,闪着智慧的光。她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我乖乖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是阿伦的妈妈,他人呢?哦,伯母好,他刚接了个电话要回公司处理点事,说马上就回来。
阿伦的母亲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菜,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简单点就可以了,我什么都吃。她把菜单交给我,说你自己来吧,吃西餐的好处就在这里,自己爱吃什么点什么。我点好菜,把菜牌交还给服务生,装模作样地喝了口水,捧着水杯发呆。
阿伦的母亲问,听说你住在京果街?是的。哦,那种地方现在没什么人住了吧?我说还住满了人,不过有很多搬走了,又有很多搬进来,现在住的多是外地来的民工。我如实作答。她大概没想到我会一下子说那么多话,但我错了么?我只是诚实而已,却不知道诚实有时候是一种美德,有时候却令人受不了。而眼前这个贵妇人,看上去有点受不了了。
她也喝了口水,比我更加装模作样。她的手指修长而精致,一只只像精心雕琢过一样。指甲上涂着一层透明的甲油,晃得我眼睛发酸。她看了一眼我的断指说,你的手怎么了?我说,以前开车床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嗯,现在呢。现在?我现在什么事也没做,我想说,我现在专业和你儿子谈情说爱,业余还是和你儿子谈情说爱。但我没说出口,我不想太张狂,虽然我的内心已经被她居高临下的气势压得张狂到极致,但表面上,我还得装一个乖孩子。不为什么,就是看在阿伦的份上我也有义务这样做。
我说,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还在找。
她点了点头,锐利的目光又向我横扫过来。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从头到尾都不同意阿伦和你结婚,相信你也到我们家里去过了,你应该清楚你和阿伦之间的距离。我闭上双眼,强忍着快要涌出来的泪水,强颜欢笑地说,对不起伯母,我和阿伦交往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我不是故意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当然,现在知道也不迟。但是苏小姐,你不要介意我的话,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儿子看上你哪一点了?你年纪比他大,又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夫妻之间连起码的平等都没有,你觉得没有问题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儿子铁了心都要娶你,他可以为了你绝食,为你连命都可以不要,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吓了一跳,我说伯母你一定误会了,他什么时候为我绝食,什么时候为了我不要命了?她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一个比一个精乖,一个比一个能折腾,你不知道?你应该还记得去年吧,你和他打得火热的时候,我把他抓回家,关了几个月,他就绝食跟我抗议。她颤抖着声音说,你少在我面前扮乖巧,你比任何人都有办法,阿伦年纪轻不懂事,才受你摆布的,我可不吃这一套。
我全身发软,像被电击了一样倒在沙发上。窗外的东湖公园亮起七彩的霓虹灯,星星点点的在我眼前晃动。我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我终于知道阿伦为什么突然失踪,为什么又突然出现,这么说,她早就知道我存在了。至于早到什么时候,就只有天知道了。我又喝了口水,这么说,阿伦刚才也是你使人把他叫走的吧?她吃了一惊,然后说,你很聪明。
菜已经摆上桌了,但我们谁也没吃的欲望。我冷笑了一下,招手叫来服务生,说,麻烦你给我一包烟。服务生给我送来一包五叶神和打火机。我点了根烟,尼古丁的刺激让我的头脑变得清醒,伯母,你一定也没想到我会抽烟吧?她看着我,原先的气焰减了大半,只是远距离地看着我,看着我在她面前玩什么花招。其实我心底里清楚,我什么花招也没有,只是在像一个败下阵来的英雄为了挽回一点脸面而故作坚强罢了。即使我表现得再从容,再目空一切,我还是输了。我不是输给眼前这个女人,也不是输给命运,我只是输给我自己。一根烟还没抽完,我已经有了决定。而这个决定,绝对不是阿伦的爱和这个女人的退让或者命运突然良心发现可以改变得了的。
我把烟头摁灭了,微笑着重新面对阿伦的母亲。我说伯母,你比我更聪明,我承认我早就知道阿伦的背景,虽然具体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他的家庭不同寻常,正如你所料,我接近他,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出身草根阶层,我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这站在我的角度是对的。至于我爱不爱他,他爱不爱我,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本来还打算,如果我的阴谋得逞,我会好好的和他过日子,好好孝顺他的父母,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现在,你终于把我的阴谋识破了,我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对不?你放心,我不会和阿伦结婚的,我虽然喜欢钱,也渴望过上像你们一样贵族的生活,但是也得看对象是谁。我一直认为凭着我的智慧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不是无赖。
阿伦的母亲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看着我滔滔不绝的演讲,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原来天生就是一个演讲家,上天赋予我的才华,现在才发挥出来。感谢主,我在我的自圆其说中发现了这个天分,说不定,我将来的生活,就得靠这个混饭吃了。
我继续说下去。说实在的,其实你今天费尽心机安排这个见面,你心底里已经认输了,你已经输给了你的儿子,否则你根本就不用支开他。如果我当从来没听过你今天说的话,我依然心安理得地嫁给你的儿子,你也对我没辙是不是?不得不承认你运气也不错,遇到我这样有良心的人,我现在不玩了,你可以放心了,我不会和你儿子结婚的,一定不会,我说到做到。
阿伦的母亲说,我相信你。
嗯,没什么事,我要走了啊,谢谢你的晚餐。
喂,等等。她喊住我。那你和阿伦以后会怎么样?我哈哈一笑,你希望我们怎么样?只要我做得到,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那没什么了,对了,如果他问起来,我该怎么说。我心里骂了句娘,没见过这么没用的女人,还贵族呢,哈!哈!我说,你就告诉他,你等了半天等不到我,是我临阵退缩不就得了?你不必为这件事负任何责任。
我从“倚湖居”一路走回家,一路上,我感觉到眼泪在我的体内倒流,顺着我的血管流进我的心脏,我的心每跳一下,就生出一阵难以言说的痛。刚走进京果街,我的手机响了,是阿伦打来的。我不接,由着它一路响着,我让它的声音,为我的归途伴奏。然后我关了手机。
京果街上的人家都把屋门关严了,斑驳的木窗棂里透出温暖的灯火。我在满眼的灯火中寻找属于我的那一颗,我看到了来身小红楼的温暖的召唤。我的眼泪也止不住汹涌而出。我愿意哭,我愿意我的眼泪流在京果街,因为这里是长我养我的地方,这里是我的身体和灵魂的最后归宿。
苏影兰看见我红着眼睛回来,问我吃了饭没有。我说吃过了,她就径自上了阁楼,不再理我。我感激地看着我母亲的背影,感激她对我的不闻不问,现在才知道,不闻不问,就是给我最大的宽容。我觉得,原来我一直都是幸福的。
阿伦一直在找我,他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我家里的人都好像受到某种指示,一概说不知道我在哪里。有好几晚他在我家的楼下徘徊,我隔着窗户看见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和日渐消瘦的身影而心痛。但心痛也只是暂时的,痛过了就好了,只要他忘记了我,也就很快胖起来了。
几天后我收到他发过来的信息。他说他已经知道我和他母亲的谈话,知道我故意避他,但是他绝不放弃,他坚信能等到我回心转意。他还说,他已经搬到公司去住,这样我想要找他就容易些。我读着他的信息,每一个字都像一朵火,把我的心照得暖烘烘的。我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出来了。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管他呢,先睡一觉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一个月后,苏小雨生了个女儿,取名苏莫北,只有她才知道个中含义,也没有人去追究。苏小雨在医院睡了一个星期,苏影兰只去过一次,看了莫北一眼就走了。这倒忙坏了我的姐夫罗朝江,他干脆在诊所门外贴了张红纸,上面写着:店主有喜,休息几天。然后全副精力扑在苏小雨母女身上。他在医院和京果街来回折腾,人瘦了一圈,却依然乐此不疲,抱着莫北宝贝得什么似的,递到我面前说,小棋你看看,莫北长得是不是很像我?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每天都往医院跑,一来帮帮可怜的罗朝江,二来我实在闷得慌。我怕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想阿伦,这下倒好了,家里乱作一团,给了我一个继续逃避下去的理由。
家里多了个小孩,也就多了很多内容。我那位亲爱的姐夫,又要买菜做饭,又要照顾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而我们的大小姐苏小雨,倒像尊菩萨一样养尊处优地躺在床上坐月子。她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一会儿说罗朝江做的菜不好吃,一会儿又说莫北太吵,要把她扔到蓬江河里去喂鱼,一会儿又说,他妈的,我吃饱了撑的啊,莫名其妙的生出这么个讨债鬼。罗朝江任何时候都是笑脸相迎,每当他受了委屈,遇到我同情的目光,他就会义不容辞地站在苏小雨的位置帮她说话。你姐这是产后抑郁症,正常,过下就好了。
没想到的是,接下来我的姐夫罗朝江要面临更大的难题,就是苏小雨说什么也不肯哺乳。她说我是人,又不是猪狗,我就不喂。这下罗朝江没辙,只好给莫北买奶粉。但我们的莫北大小姐比她妈妈更贵族,各种各样的奶粉试了个遍,最后她老人家才选择了最合口味的牌子,惠氏金装幼儿乐。我靠,这家伙真会吃啊,一百三十块一罐的奶粉,不到一个星期就见底了。罗朝江咬牙切齿的掏出所有的积蓄来讨苏家小公主的欢心。
苏影兰偷偷地说,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成倍成倍的还,都是命啊。说归说,私底下她还是偷偷摸摸的把钱塞给罗朝江,起初我的姐夫红着脸说什么也不肯要,后来发现再也支撑不住了,只好厚下脸皮。直到此刻,我才体会到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还是,什么是母亲。我看着苏影兰为苏小雨默默的付出,我就觉得我的母亲原来这么可敬可爱。
那么,该我负的责任呢,又是什么?
罗朝江总在忙里偷闲是去打开诊所的门,等待来找他看牙的病人。但苏小雨有事没事都喜欢使唤他,弄得他一天下来,卷匣上上下下的拉上好几遍。后来干脆又在门外贴了张红纸:看病请致电罗朝江医生,然后留下电话号码。
闲来无事,我喜欢抱着苏莫北搬张藤椅坐到露台上。已经是秋天了,京果街的屋顶与屋顶之间泛起一层凄凉的灰色。每当季节交替,我都会感到这种凄凉不期而至。而我们的苏莫北,也在这个季节交替的日子里不期而至,还将在无数个季节交替中长大成人。我把她抱紧了,拥在怀里,拥着实实在在的生命。
我突然做了个决定,明天去找阿伦。
我的身体发出强烈的呼唤,心里一声声地喊着:阿伦,阿伦。眼泪再也无法自制地汹涌而出。我抱紧了莫北,死死地拥在怀里,拥着实实在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