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雨拉着她的行李箱在某一个将亮未亮的早晨出现在京果街33号门外。这时候我正梦见阿伦用他的力量将我的身体撕得粉碎，罗朝江大概也在半梦半醒中想象着他亲爱的苏小雨在北京的一切。而此刻，我们的苏作家已经在离开家一年半后，重新出现在京果街，重新走进我们的生活。
苏影兰打开门后，第一眼就看到她亲爱的女儿披着一身风尘雨露站在她面前。她抹了抹眼睛，嘴巴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继而她的目光落在苏小雨隆起的肚子上，她喊了声小雨，一把抢过她的行李，做贼似的把她扯进家门。
我被苏影兰粗重的关门声惊醒，磨磨蹭蹭地起床，然后看见苏小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母亲。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苏影兰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一下子就说出来。她看着苏小雨的肚子，不住地摇头，不住地跺脚，不住地拍着桌子，然后指着她说，看看你，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啊？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站在一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苏小雨平静地说，妈，我怀孕了，回家来生孩子。苏影兰像不认识她的女儿一样盯着她，眼神由怀疑而愤怒而绝望。她大吼一声，瞎子都知道你怀孕了，你还当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扬起手正要打小雨，手举到半空却停住了，转而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然后她吞了口气，比苏小雨更加冷静地说，这事谁经手的，把那男人找来，你爱生就生，以后的事我也不管你了，但现在这样，你无论如何给我一个交待。
这就是我的母亲，在大事面前，总能表现出大家闺秀般的大气和理智。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能让这件不光彩的事情变得相对圆满，除此之外没有它法。
苏小雨说，孩子是我一个人的，我生得他出来就能把他养大，他不需要爸爸。
苏影兰这次再也控制不住了，苏小雨的话仿佛击到她的痛处。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生命中最痛的那个伤疤，竟然被最最心爱的女儿无情地掀起来，让它重新面对众人的审视。苏影兰的脸色变红转青，她举起手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胸膛，把胸口捶得怦怦作响。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就开始哗啦啦地哭将起来。苏影兰的哭声惊醒了罗朝江医生，他在楼下喊道，小棋，出什么事了，要不要帮忙。
我们家没有人理会罗朝江善意的叫喊。苏小雨不再理会我母亲的哭声，她拖着行李箱艰难地往阁楼上走去。我抢上前去，帮她把行李和人一拼携上阁楼，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捧着肚子在床上坐下来，伸了个懒腰说，嗳，还是家里舒服。
即使这一刻，我依然怀疑眼前这个苏小雨的真实性。她更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假象，一个玩笑，等太阳出来的时候，这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我内疚自己突然的心血来潮，给她搞什么卫生啊，买什么香水百合啊，要不是我多此一举，我想苏小雨一定还平安无事地生活在北京，她的肚子也不会大起来，更不会像受到某种命运的感召而归来。我看了一眼窗前的百合花，那些硕大的花朵经过多天的绽放已经开始凋零。就是现在，在这个太阳即使出来的时候凋零。
我云里雾里的想着，苏小雨却抚着肚不耐烦地说，有没有好吃的，给我弄点吃的来，我孩子饿了。
我给苏小雨买来了牛奶、面包，还有牛肉粥、油条等早点，因为我不知道她现在的口味，所以多买点以供选择。据说孕妇胃口和脾气都反复无常，我希望她刚回到家里能好好的吃一顿早饭，而不要因为我的一时疏忽让她不舒服。苏小雨在阁楼里把我买来的吃食转眼就扫了个精光，她抹着油光闪亮的嘴唇说，喂，有没有钱，借我点。
我的天！我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为苏小雨的好运气而吃惊。她这话问得太是时候了。如果她昨天早上，或者明天早上问我借钱，我这个穷光蛋是一分钱也没有的。而此刻，我兜里正好有两千块。这两千块是昨晚阿伦给我买手机的，正打算一会就去买去。我也没多想，就把钱全给她了。你说一个运气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挥霍了呢，怎么不好好把握，做出更多更大的事来？但是什么是大事？我也无法回答。或许对苏小雨来说，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大事，至于背后的故事，就不是我或者苏影兰可以理解的了。
晚上我见到阿伦。我们手牵着手沿着蓬江河两岸走了一遍，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了爱巢，只能每晚等他下了班就来见我。很多时候我们都是空着肚子，但都不觉得饿。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们只想拥有更多的独处的机会，而不会浪费一分一秒去做一些吃饭之类的无聊事。我把苏小雨的事给阿伦说了，他捧着我的脸说没关系，宝贝，手机可以迟点再买，下个月吧，等我发了工资，再给你买。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抱着他死也不肯放手。我说，你会不会有一天又突然不见了？他心痛地吻着我，对不起，对不起，以后再这样离开你，我不得好死！我捂着他的嘴，说无论怎么样都不能离开我。嗯，都不会，相信我。
是的，我相信他。自从他回来后，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到底因为什么事，而为什么又要回来，他从来没说，我也就不问了。
我和阿伦手牵着手，在河堤上漫步。像所有恋爱中的男女，沉迷，享爱，感恩戴德。我握着阿伦的手，加重了力度，我要牢牢地抓住我的爱情，我的幸福，我的未来。我的未来是什么，我也不需要知道，我坚信有了阿伦，一切都会拥有。
小黑狗结婚那天，我和阿伦一起去了。婚礼宴设银晶酒店四楼宴会厅，我们刚走进酒店大堂，就看到一个用七彩气球做成的拱门架在自动电梯的入口处。小黑狗穿着得体的礼服，新娘子穿着粉红色婚纱，和其家人分站两边夹道相迎。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小黑狗和新娘子扑过来热情地握手。新娘子把我的手捏了半天，而小黑狗的手又和阿伦握在一起。我不禁想起刚毕业那年和小黑狗回技校拿毕业证，那是他们第一次握手，这次应该是第二次了。世事真是神奇，没想到他们俩竟还会有第二次握手。
小黑狗的脸因为喜庆而涨得通红，他握着阿伦的手，目光却往我身上飘。阿伦微笑着说恭喜，然后把我从新娘的掌握里解救出来，牵着我的手穿过气球拱门步上电梯。阿伦笑着说，小黑狗今天力气不错。晚餐吃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很丰盛，上了一盘又一盘。还记得小黑狗喝了不少酒，一桌接着一桌的敬酒，一开始还有新娘和家属陪同，后来干脆连新娘子也撇开了，孤身上阵。他举着酒杯走近我和阿伦，非要阿伦陪他喝三杯。阿伦说我不会喝酒，一杯就好了。小黑狗说，废话，不为别的，就为了苏小棋，你也得把三杯酒干了。说着，也不管阿伦喝没喝，连干了三杯，摇摇晃晃的说，小棋，你记住了，他没喝，总有一天，他得还我三杯酒。
我说咱们是老同学了，我敬你三杯如何？他看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切，你少来这套，谁不知道你能喝，阿伦，你说老实话，今晚上是不是非要她代你出头？阿伦绅士一样微笑着，举起酒杯，乖乖的把三杯酒干下去了，对小黑狗说，咱们互不相欠了。小黑狗看看我，又看看阿伦，满意地点头，好，好，大家都不欠了，好！
但是为什么，我却在他的眼睛看到一丝难言的忧伤和失落？
这一晚，因为阿伦喝了酒，我们从酒店出来就分手了。我一个人回到京果街的时候，才晚上八点一刻。
罗朝江的诊所还没关门，他站在我家的楼梯口，一筹莫展的样子。他见了我像遇到救星一样扑将上来，说，你回来就好了，快进去看看，你姐和你妈吵架了。
我飞奔上楼，家里的客厅一地狼藉，碗筷饭菜撒了一地。苏影兰坐在饭桌旁，把桌上最后一碟小菜扫到地板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滚，你给我滚出去，就当我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女儿。苏小雨也不甘示弱，她腆着肚子站在苏影兰面前，面不改色地说，我就不滚我为什么要滚，你看不下去就自己滚，再说了，这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外婆留下来的，怎么着我也占有一席之地。苏影兰的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她一边哭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作孽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争脸的东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我容易吗？不容易啊！老天爷，你干脆让我死了算了，我还指望谁啊，我留着一条命，就看着你这死丫头丢人现眼吗？你让我死了算了。说着就往墙上撞去。我赶紧把她拉住，对苏小雨说，赶紧回去休息，别惹妈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苏小雨盯着我，我招谁惹谁了我？明明是你们惹我，我结婚碍你们什么事了，非要和我过不去？苏小棋，你还有，你算老几，你也有资格教训我了？我说我不是教训你，你也看到了，无论谁有理谁没理都好，再说下去也没有好结果。她看了我一眼，抚着肚子挪上阁楼，然后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话：告诉你苏影兰，我孩子月底就生了，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我决定了和罗朝江结婚，你们谁也休想说废话！
我愣住了，苏小雨的话把我从现实里拉出来，瞬间就推向梦境。苏影兰扑进我怀里，发出屠宰场一样的嚎叫。李广财叹了口气，自己挪动着轮椅不声不响地把地面收拾干净。罗朝江的卷匣“哗啦”一声拉下来了，很快就归于宁静。
这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喝了口水，又躺回到床上去。这时候，我的窗玻璃响了一下，那是石头落在玻璃上的声音。一种久违了的记忆又浮出水面。我笑了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只有小黑狗才会这样的伎俩，而此时此刻，正是他洞房花烛之夜。过了一会，我又听到外面“啪”的一声，没错，是有人在敲我的窗。我起床披了件外套走出露台，看见一个黑影坐在石级上。
小黑狗的手里还拿着一只酒瓶，他自顾自地喝着，也不理我。我坐在他身边，等他说话。
他说苏小棋，我真的结婚了吗？我说是的，刚刚我还去参加你的婚礼了。哦，他又喝了一口酒，如梦初醒地说，我记得了，你不是一个人去的。是，我和阿伦一起去的。哦，你们谈恋爱了是不是。嗯。哦，小黑狗又说，苏小棋，你能不能给我说说谈恋爱的感觉是怎样的？
我一时语塞。恋爱的感觉？小黑狗真的给我出了道难题了，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爱的感觉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能用三言两语就概括出来的恋爱那还叫恋爱吗？
我说你醉了，早点回去吧，嫂子等着你呢。
半晌，他突然哭了起来，在深夜的京果街，小黑狗的哭声孤独而凄凉，像个可怜的被人遗弃的孩子。他哭着说，小棋，我能不能抱一抱你，就一次，唯一的一次。我的心一阵揪痛，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小黑狗拥进怀里，轻抚着他的板寸头，和日渐浓密的胡子茬。他哭得更厉害了，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他才从我怀里挣扎着起来，抹了把脸说，我该走了，谢谢你。
我看着他，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我目送着小黑狗的背影在京果街的尽头隐退，像一个迟暮的英雄，留给我沧桑的无声的背影。若干年后，我在京果街生活的影像，又增添了这心酸的一幕。
相比之下，苏小雨和罗朝江的婚礼就显得穷酸多了。我们家没什么亲戚，而罗朝江在这里更是孤家寡人。本来他打算把乡下的父母接来一起参加儿子的婚礼，但苏小雨说，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的姐夫只好作罢。
他们结婚前一晚，我和罗朝江在他的诊所里进行过一段约两小时的面对面交谈。我说，真没想到，这事果真成了。罗朝江一脸的幸福，是的，我也没想到，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此话从何谈起？这得感谢她肚里的孩子，在这节骨眼上，她最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和她同舟共济。嗯。我同意了他的看法。但是，你真的会对她的孩子好吗？甚至连他的来历都不知道？说不定哪天他的爸爸会回来跟你争你怎么办？他说不重要，都不重要，我已经是孩子的爸爸，法律意义上的爸爸，你懂不？
我似懂非懂，但又真的懂了。罗朝江在乎的并不是孩子，虽然我坚信他会对孩子好，他是一个好人。我更加坚信的是他对苏小雨始终不渝的爱，太不容易了。罗朝江说，或许你会觉得我是乘人之危，但说明什么，说明真的有危让我可乘。俗语说，救人于危难之时。而且我是真心爱你姐，你是知道的。
然后，他毫不保留地将他和苏小雨的结婚进程向我和盘托出，仿佛我是他唯一的知音。我说我知道，但是没想到苏小雨就这么容易就束手就擒。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又递给我一根。说，无论如何，她答应了是不是，明天你就得改口叫我姐夫啦。是的，姐夫，真是奇怪，我好像老早就觉得你应该是我姐夫了。他高兴地笑起来，有点得意忘形，是吗你也觉得吧，我也是老早就觉得你应该是我小姨了。
我们两个开心地抽着烟，开心地为苏小雨和罗朝江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回顾展望。末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姨，感谢你，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我知道他说的感谢是什么意思，在我们家里，包括苏小雨在内，我是唯一真心承认并接纳他的人。我几乎就要告诉他，曾经我是那么喜欢他，那么渴望投进他的怀抱，为了他，我还赔上一颗门牙。想到这里，我哑然失笑，终于把那些话吞了回去，但我也知道，我这辈子都会对我姐夫好，一定是这样。
苏影兰也作了最后的让步，也是最大的让步，她能做到这一点更不容易，可见苏小雨在她的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分量。搬进楼下小屋，和李广财住在一起，把自己的睡房，也是家里唯一的一间大房间腾出来做了苏小雨的新房。苏红蕊留下的大床因为是酸枝的，舍不得卖掉，而家里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纳，鬼使神差的，又成了苏小雨的婚床。
我想起床底的秘密，我老是感觉到苏红蕊的眼睛在房间的某个地方打量着屋里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她应该感到欣慰还是无奈。
还是苏影兰出钱，在兴宁路的客常来酒楼订了个包间开了一桌，为他们庆祝。我和阿伦都参加了，这是阿伦第一次见我的父母。他表现得彬彬有礼，乖巧而得体。苏影兰看了阿伦一眼，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好感或厌恶。我和阿伦送了一只玉镯子给苏小雨做结婚礼物，代表了我们最真诚的祝福。我不知道苏小雨是否喜欢，但据说佩玉有定惊安神的作用，孕妇戴着最好。她当众拆了礼物，把玉镯子拿起来把玩了一会，然后借着窗口的光线研究玉的纹路。她撇了撇嘴说，就五六百吧，倒不如送我黄金，保值。
阿伦讨好地说，对不起大姐，我们不知道你喜欢黄金，下次吧，下次补送。苏小雨把玉镯子把桌面上一拍，镯子碎成两断，他说你什么意思，你在咒我再嫁一次吗？阿伦自知说错了话，但依然面不改色地赔着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等我们挣了钱再给大姐买黄金。
苏影兰挥着筷子说，吃饭吧，一家人吵什么，然后又温柔地看了一眼阿伦说，吃饭吧。
吃罢晚饭，我和阿伦去河边散步。但席间谈笑风生的阿伦像变了个人，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说怎么了？他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把玩着我的断指说，小棋，星期天跟我回家好不好？我愣了一下，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我想你总归要见我父母，就这个周末，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到了现在，无论是因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一个个走进婚姻的城堡里去。我很清楚，去见阿伦的父母意味着什么，那么，我也要结婚了吗？嫁给阿伦？奇怪的是，一旦这个话题提上议事日程，我和阿伦之间的爱情，好像逃避什么责任似的，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我的婚姻，和一个全新的未来？
我心里没底，但又不能不见。这是游戏规则，或许说，我们之间的游戏已经进入要见父母的程序。
我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