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第笑了笑,“所以,他们那伙人坐不住、更坐不长,从内往外腐败不堪,能不落得那种下场……”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那时,官场臭气熏天,百姓们活得苦闷无处可诉,可贪官污吏自在逍遥!如今,我倒觉得这碗清水挺香甜、挺踏实。”
“有您这样的县长,是百姓们的福气。”顾玉鹤感慨万千。
“我只是革命军中——沧海一粟。”赵士第低头沉思片刻,像是自言自语,“这打来杀去的,战火毁了多少好端端的家庭,又有多少人失去父母兄弟、姐妹丈夫、亲朋好友,战争终究是为了和平与正义!更为了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我们这些手里捏着枪杆子的人,再不能只换了门口的那一块牌子,不换里面当权者的良心、德行、品性……决不能增加一点赋税,要好好休养百姓们的生息。”
赵士第抬头望着顾玉鹤,“玉鹤——往后有何打算?”
顾玉鹤思忖着没回答。赵士第又说:“看你打仗是把好手,不如今后跟我从军!”
“我做梦都想重开‘玉缘堂’,那是养父的遗愿!”顾玉鹤脱口而出。
赵士第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方才我也是试探你,你这样想更好,有道是无商不富,无商不活。”
“商人、百姓们富了,县府自有用不尽的经费。”赵士第满脸轻松,摆手示意顾玉鹤喝水,“以你的能力,不是重开‘玉缘堂’,也不是一辈子只当个小商贩,而是振兴整条宝善街的玉商行!”
“宝——善——街——”顾玉鹤一字一句,眼里闪出异样的神采。
“对——重振这一条街的生意,转而再带动全县商户。如此既富了民又富了商,自然也富了税收,富了军政。”
“可以后还会有战事?这生意能持久下去?”顾玉鹤有些担心。
“本月7日,江西都督李烈钧率先通电全国正式反袁,该通电义正言辞称:袁贼乘时窃柄,帝制自为,意图破坏共和民主体制,此贼已为全国民众之公敌……李都督在江西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孙先生已号令全国正式发动‘二次革命’,革命党人誓死与袁贼决战……咱省新任督军已通电全国积极响应,目前大局基本已经确立,这是好兆头、好开端……全国百姓同仇敌忾,袁世凯一伙注定是螳臂当车!如此一来,我想战事很快会平息下去,太平盛世终将来临。”
“这么说——马鸿宝、周魁发、袁世凯?不会卷土重来?”
“会有小股的逆流——但大局已定。”赵士第踌躇满志,一副胸有成竹,“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袁世凯倒行逆施,妄图复辟,一定身败名裂……纵观历史潮流,凡独裁专制者的下场都该如此!”
顾玉鹤听得心潮澎湃,一把攥住赵士第的双手,“赵大哥,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赵士第拍了拍他的肩膀,“玉鹤,你说错了。是你怎么做,我们怎么帮!我代表县府请你出任新成立的玉商行会的会长。”
“好——我愿意。为清官出力应该的。”
“你又错了。不是为我。是为民为商为国出力。”
“我明日一早,就去宝善街……告辞!”顾玉鹤一拱手双眼炯炯有神。
赵士第笑着起身,拉开身旁的一个抽屉,从里取出一份公函递给他,顾玉鹤接过要打开看,赵士第却制止了他,“回家再看!记住叫上翡翠一起看!”
俩人并肩走出县府大门,赵士第站在石阶上止步,顾玉鹤转身朝他挥手告辞。
入夜,风轻星稀,一钩纤纤晓月挂在天边,月光辉映下的苍穹半明半暗。
西仓巷静悄悄的。顾玉鹤回家后一直陷入沉思,郑翡翠给他端来饭菜,可他连筷子都没动,这顿饭菜热了再凉、凉了再热,她嘘寒问暖一番,可顾玉鹤始终沉默不语。这会儿,顾玉鹤起身来到后屋,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箱,打开望着里面装的玉器和“越王剑”,他又回想起昔日的坎坷岁月。
战火刚停息。这天深夜,老段领着几名下属赶着马车来到他家,没等顾玉鹤和郑翡翠询问他们,老段招呼下属小心翼翼卸车。当三箱玉器摆在家中地上,顾玉鹤的眼泪霎时流下,老段还安慰他说,赵县长一再叮嘱,只要战事平息就把玉器完璧归赵,并且一定选拔得力骨干前来,事前事后更要做好保密工作,确保这笔宝藏不再次被人盯上。老段等人临走时,顾玉鹤拿出一小袋银元酬谢,可老段等人死活不要,就这样,他们匆匆赶着马车而去……
往事历历在目,顾玉鹤感激赵士第等人光明磊落,与昔日不择手段夺宝的小人们相比,革命党人的胸怀何等宽广,此时此刻,望着这笔宝藏的他陷入沉思,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想法。
黎明,灿阳初升,凉风微拂,这是一天的崭新开端。
顾玉鹤和郑翡翠一起来到宝善街,刚进街口就是一阵鞭炮齐鸣,众玉商们喜迎新会长到任。一行人步入行会的正堂,顾玉鹤没一番虚头巴脑的致辞,而是提议直接去街面上跟众商户见面。
顾玉鹤领头,众玉商随后,这行人有说有笑走近“大观斋”总店门口,昔日生意热络的这排气派店铺,如今大门紧闭,高悬的牌匾也不见踪影,里里外外一片破败景象,顾玉鹤不禁驻足望着心绪翻涌,郑翡翠看到此情此景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时,远处街角由远及近驶来一辆马车,马车到了众人近前,韩一贴从车上跳下,他还招呼俩个汉子抬下一块红布蒙着的木板,顾玉鹤望见韩一贴赶忙迎上,俩人低语了片刻,只见顾玉鹤一个劲地点头称是。旁边,众人望着俩人此举很是纳闷。
片刻,顾玉鹤站在“大观斋”总店门前,大声对众人说:“这里就是昔日两大玉商的店铺,这两家门挨门、户对户,‘大观斋’和‘奇宝阁’本该是互为竞争又彼此依存,可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想必众位父老乡亲都知晓……我想说的是,从古到今,生意场上都有这样一句俗话:同行是冤家,有同行没同利。但是,生意场上还有一条规矩不能变,那就是凡事凭良心、发财靠诚信,离地三尺自有神明……你有一县的眼光,就做一县的生意;有一省的眼光,就做一省的生意;有全天下的眼光,就做全天下的生意……商人为利,但善心、诚心、正直之心,这都是永远不能丢到脑后的!”
一席肺腑之言,顿时赢得一片掌声、喝彩声,众人欢声笑语议论着,这时,韩一贴捧着木板走上石阶,顾玉鹤上前一把掀开红布,霎时一片黑底金字招牌呈现出来,众人定金细看,有人还高声念着:“玉观阁”。
顾玉鹤高声解释:从今天起,我和翡翠要重振玉商行,由郑家、马家、顾家、王家,四家共同合股成立“玉观阁”总店!
顾会长,你们新店开张怎么提前没说啊!石阶下,有人朝顾玉鹤高喊。
这是想给街坊邻居们一个惊喜!顾玉鹤笑着大声回答。
此时一阵鞭炮声陡然响起,韩一贴领人从马车上取来一架木梯,几个人张罗着将这块牌匾挂在了这排店铺的门头。随即,一群贺喜人们来至此处,郑翡翠惊奇发现人群内有三哥郑仁达,还有李葫芦,疯疯癫癫的马鸿喜,马一坤的原配夫人等。
三家的亲朋好友们聚集一处,郑仁达上前抱住妹妹失声痛哭,李葫芦握住顾玉鹤的双手满眼是泪,顾玉鹤劝慰他们说:“‘玉观阁’生意是大家的,每家每户都入了股,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就算什么都不出,人人也有干股……要是你们把自家生意哭砸了,年末分不上红可别怨我!”
一席话,众人转而开怀大笑。
马鸿喜一步跨上石阶,手舞足蹈,傻愣愣朝众人大声喊:等会儿有没有烧鸡吃?
众人一片哄笑。人群内有人起哄:马少爷——这里不是蟠桃会——玉帝也不吃烧鸡啊!
马鸿喜一脸认真,又疯疯癫癫大喊一句:嘟——尔等再敢啰啰嗦嗦——吃俺老猪一钉耙!
郑仁达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拽住他:你个疯子下去吧——等会儿我给你买烧鸡吃!
石阶下,众人又是一片哄笑声。此刻,郑翡翠一把拽住顾玉鹤低声问:新店铺为何不叫“玉缘堂”?顾玉鹤笑答:三家斗了这么久,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斗则三败俱伤,和则各方得利!故此,我各取三家原先招牌中的一个字做了新铺号,我家是“玉”、你家是“观”、马家是“阁”,你觉得怎样?
郑翡翠激动点头,泪如奔涌,“玉鹤!重振大玉商的生意,那可需要一大笔钱垫底啊?”
拍了拍腰间的小布袋,顾玉鹤笑呵呵对安慰她:有我“越王剑”和雕玉绝技,再加上四家齐心,其利断金,何愁重振大玉商之风范!
郑翡翠闻听不住点头……
夜。轻风。繁星。满月。
西仓巷内,几户人家烟囱里升起缕缕炊烟,像一只手臂伸向高悬遥远天边的尖尖月牙。
一户院门顿开,顾玉鹤一脸神秘领着郑翡翠出门,她走着满脸疑惑,可他拽着她一路前行,就是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郑翡翠走着干脆止步,好奇地问:这么晚究竟是去哪儿?顾玉鹤还是不答硬拉着她朝前走去。
俩人出了街口,一辆马车停在这里,韩一贴从车上跃下,笑呵呵迎接俩人。
郑翡翠慌忙问他,可韩一贴一指身旁顾玉鹤称: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玉鹤要我赶车来送你!
三人上了马车,韩一贴扬鞭驾车飞驰而去,一会儿马车消失在对面的街里。
马车一路来至一处偌大宅院门口,郑翡翠疑惑着下车,韩一贴站在车旁等候。顾玉鹤快步上了门口石阶,取出一把铜钥匙开了大门,俩人手牵手步入院中,郑翡翠惊异地四下查看竟猛然呆住了,一股股泪水夺眶而出,她轻声抽泣起来,顾玉鹤上前一把揽住她颤抖地肩膀。
偌大前院内,满地洒满月光,地上一派银光闪烁,四下一派静寂,假山、回廊、亭台楼阁,林林总总的布局设置依旧那么熟悉,只是四处雕梁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很是破败的景象。
少顷,郑翡翠轻轻脱掉绣鞋,轻松地走在一条蜿蜒的青石板小道上,温润潮湿的石板凉丝丝的,使她的光脚很舒服……走着走着,不远处有一颗大树的枝头,正有一只夜莺发出低鸣,它仿佛忧伤地对谁诉说着,昔日和将来的凄凉岁月。
郑翡翠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贪婪地呼吸着院中散发的各种气味,此情此景,郑翡翠眼中简直眼花缘乱,目不暇接。
这是我家,你我终于回来了——郑翡翠扬起脸,泪眼婆娑望着顾玉鹤轻声说。
短瞬之间,五味杂陈一起涌出心底,她重又记起许多坎坷往事,那颗芳心涌上欣喜和烦忧……许久,顾玉鹤掏出那张公文,轻声对她说:“我瞒着你找了赵县长讲明原委,县府查清后将你家大部分的宅院退还,后院已被征用不能退换……我记得咱俩亡命天涯时,你曾多少次流泪说过,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回家中!翡翠,今晚咱俩真正回家了!”
一轮满月高挂苍穹。点点繁星眨动眼睛,仿佛注视这对饱经磨难的男女,俩人虽历经坎坷却还能久久相拥。
次日一早,顾玉鹤和韩一贴赶着马车直奔县府,俩人找到赵士第后,顾玉鹤开门见山,“赵县长,我仔细衡量过了,决心把三箱祖传玉器交给国家!”
赵士第倍感惊异,示意俩人落座,“玉鹤,你的心意政府领了,可这玉器千万别勉强。”
“丝毫没有勉强之意,是我自愿——”
“你跟翡翠商量了吗?她有何意见?”
“讲了,她跟我意见一致。”顾玉鹤撒了个谎,心中难免忐忑。
“哦。”赵士第犹豫片刻,“这批玉器包含王家多少代人的血泪史,你把它们上交实在可惜!留在你们手中也很好,我相信你们有能力将宝物一代代传承下去……”
“可我思来想去,放在我个人手里不安全……唯有交给你们更放心!”
赵士第起身上前,一把攥住顾玉鹤双手,“你决心已定?”
“如今兵荒马乱,这些宝物呆在我手里一天,还会有人来抢,如此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这倒也是!”赵士第叹了一口气,笑着又说:“既然如此,我代表县府谢谢你!”
“马鸿宝一伙是罪孽祸根,都是他们贪婪成性……革命党展开‘讨袁’,廓清这些沉渣污水,我举双手赞成,维护民主我们该出钱出力,我身为会长更是责无旁贷!宝贝交给革命党才是它们最终归宿!”
“按理说该给你奖赏,可眼下县府财政吃紧,实在拿不出什么财物褒扬,不过我可以正式给你下一份褒奖公函,只要战乱平息马上请示省里下拨奖励!”
“我决心交出宝藏,心中没有蝇头小利。”
“我相信——”赵士第翻身坐在案几旁,提笔写了褒奖公函,随即叫来勤务兵将公函交给他,“你把它交给机要室,制成正式公函,交给顾玉鹤一份保留!”
勤务兵接了马上出去。赵士第却一脸犹豫,顾玉鹤急忙问:赵县长,这事儿还有什么不妥?
“眼下县里、省里的形势不容乐观,虽然反袁势力占据润宝和省城等地,但北洋势力一定会反扑,将来一场鏖战在所难免,我和宋登科将军日夜为此忧虑。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能应对!但你捐出这笔宝藏——”赵士第望着顾玉鹤没往下说。
“县里也不安全?”顾玉鹤看出端倪。
“必须转运广东。那里是革命大本营,保管宝藏更安全!”
“好事啊——如需我帮忙——那我责无旁贷!”
“你熟知这三箱玉器,又胆大心细,运送宝藏离不开你这样的得力干将……我这就秘密安排相关事宜,组建一支精干的运宝队,由你带队南下广东,此次秘密行动的一切接应工作,我马上起草密电发给省里,再由宋将军给广东总部发密电……”
“带队?可我已不是您的部下?”
赵士第乐了,“非常时期非常策略,你是怕送宝归来,我强留你在军中效力?”
顾玉鹤会心笑了。赵士第一撇嘴也乐了,“玉鹤——我知道你的心在玉商行。”
“运宝一定要保密,三箱宝物不能外露,以防被人暗中盯上。”韩一贴插话。
赵士第闻听频频点头称是。顾玉鹤又问:那此次运宝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