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一怔,本也并不意外,但还是意料不及,他会如此放任。也幸好她、是见惯了,见怪也不怪,毫无意外,并不为此而感到难堪;也并不闪让,纹毫不动,处辱不惊,很坦然。
这是男人的本性。惯用的伎俩。别看他不拘泥小节的样子,装作漫无经心,无意失手,先将你玩弄个落汤鸡;再诚恐诚惶地为你屈尊,一副怜花惜玉似的,给你小心翼翼地要为你揩干身上本也不算是污秽的酒水。还要装出几分虚伪的绅士几度。还不是……抗拒不住他,非借此在你身上,要沾你点便宜才足心,你还没法。又显得浑然无知的模样!
但他并非如此那般。只将那空杯子放在一边。“人生在世,几多喜怒哀乐,几多风华岁月,却将能解闷排忧之酒排斥物外,是一种……怎么说呢?”
他像在寻找答案而凝思着。
她并不想得到他的答案。只是在独自沉湎在自己的感慨中。
中国人的道德向来就是这样。先将你推跌到粪坑里,看你扑腾着在其中挣扎寻他开心。非要等你几将没顶,让你淹淹一息,然后又假腥腥的为你抛去一条晃匆着悬于半空的鱼钓似的绳子,看你紧紧攀缘着艰难地爬上来。至多也只慷慨地赐与你一掬浑水,装出要为你搓抹去溅到你身上的污垢!这还是对你的尊重与客气。假如你对此不逊,或稍有什么别扭,反会惹了他。他还是非要跟你急。要是他借故以某种名正言顺的理由,那非要你为他倒大霉!那还都是你之错。是你撞上了不该撞的、惹了惹不起的人。谁让你挡了他的道?
你还记得“山羊与狼”的寓言?小山羊分明是在下游饮水,上游的老狼反诬她搅浑了他的一溪流水!你又有啥法子?谁叫你是羊!
“那不异于是将世间最迷人的天使拒于自己的贪婪之外。”像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她是个很生动的灵物!别看她凝固了似的,一旦被你畅饮,那种生动,嘿,真是……犹如在你的体内奔腾着,心灵深处,游离着一个活跃的灵魂,栩栩如生!”
她此时只想斥他,想让他看清楚了。看他自作多情!
——嘿,什么东西?这般年纪,本该待在家里,难说该是含饴弄孙嘛,也不至于真要在这地方来惹事生非、寻找什么剌激吧?在这地方,你撒的什么野!
“不过,假如你真的需要,我可以帮你找一位。包你满意!”她倒是很平和的。下意识地搓揩一下身子,扯拉紧裹着的衣裳。
“你说我需要什么?帮我找一位满意的?这不就是我的需要中?!”他有点懵然。随意地摆玩着手中的夜光杯。一副心旷神怡的样子!
“你知道是什么!你们这些大老男人,在这胡浑着的,不就是为了找一个能让你风流消魂的?!”她毫不为此而有丝毫的羞涩和含蓄。但最后还是未说出那个要让他的消魂的是什么东西。
“哦?你是皮条客!?”他有点意外。很在意地望着她,昏暗的灯光中,长发如瀑掩遮下她那满脸浓厚的脂粉。脂粉下,分辩不出真伪的人儿。只是那膨胀着的肉身,直逼人性!
“当然我不是。但当今世界,只要你……”她毫无羞涩地在他的眼皮底下揉搓着纤小的手指,大方地做出清点钞票的动作,颇也幽默地说:“现在什么事情都要讲代价。只要你肯出血,天上的月亮也不成问题。香港的什么姐不也被富翁包着?只要你,嘿,看你的口兜,既可以让你是广寒宫的清客,也能成为她的宿主!”
“我?”他觉得滑稽。反指自己,像在自侃着:“高处不胜寒,不知天上宫阂,今夕复何年!啊,真是的,这世界越来越精彩,却无能为力。只能看这美味佳肴,却不敢投箸!空唏岁月磋砣、无处寄多情,徒然望洋兴叹、风流无着。”
他透过赐人甜美的酒色,与丰美娇艳的人儿相对。挑剔地看着灯影里的妖娆,冷眼相对,不动于衷的样子。
别开轩面的风景,唯是把酒话沦桑。由不得,那种——盈缩之期,饴养之福的感慨。
“已是牵牛不出栏喽,再是水肥草美的田地、也由不得你!犹如老鹬对着水边躺怀晒日的河蚌,还怎敢投啄?自知无法贪得无厌,怎么贪情也只能是、看着她那丰艳嫩美而等闲置之,不敢贸然贪情;只感到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能为力哟!”
“哪儿的话?男人就在这般年景,才有闲情逸趣去况味人生真味呢!”她轻佻地撩逗着,颇也几分妖冶,陪他别有酒话,随意况味却也颇有知音之意:“不是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五十三、虎下山。五十五、下山虎!”
她随意睨他一眼,按她想、他与此差不多;但于她看来、或许早该突破这个度。她带着一种嘲讽的蕴含恭维他,看他不正是凭哪个粪坑中捞出来的几枚臭铜钱,凭此勉强支撑起他这鄙薄的尊贵,此时的他、不只是在蓄势待发?她也正好找到了能演示恭维的场合与对象。
——啊,天下男人,他此般年纪、到这等地方还为的什么?她猜想得到的,还能为的什么东西。真只为了这儿一杯并不比外面醇酩多少的浊酒。如此变得犹隔夜那馊味的液体真的那么令他陶醉不已?谁信!
“那你呢?你是谁?”他紧扯着问。“你不会就是广寒宫里的‘清客’?或是那位诱惑人的宿主?!”
“不敢。我只是那遗落风尘里的小女子。”
“哦,是自天上下凡的仙女!”
她也把握不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在说些什么。
“唔不是,我是说……”她所说的风尘并不就是别人常识里下意识的那个风尘的意思。她是说她是跌落在了人生尘路上的失意女子。“我是说,你应该找一位……”
“但我偏偏遇上的就是你!你不也偏偏就站在了我的跟前?”他借故顺手一把紧扯住她的手。“该不会是前世今生未尽的缘份所定?”
“你……弄错了。该来的本来就不是我。”她下意识地挣脱了他的手,本能的退缩。
“不该来的却进来了,好不让该来的进不来?已进来的,不该进来的反而进不来了。那好吧,你还可以出去,你正将该进来的位置给占了,让该进来的进不来!那好,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从哪儿进来的,也就可以从哪儿出去。好让该进来的进来,不该进来的不必进来。你是自由的!”他放开了她,敞开的胸怀,无所谓地挥挥手,不堪忍睹的侧过了头。“是谁将你押着进来的?也没人会阻拦你!是谁出卖了你?该不是人贩子?你可以报警呀!现在可是自由世界!”
他将自由的字目咬得很准,而且极有力度。
“你是要将我赶出去?”她有点意外,颇为一愣。但随之又轻蔑地问。也有点失落的样子。被客人驱逐、那是失职。于她,也未免有种受辱的感觉,心头不禁有种被逆着的,不甘心!
“不!我没那样的挑剔,我也没那般的专横。来的都是客,座上就是宾!本来我是想请来的是一位能陪我同为一醉的人。当然是能为之同饮的女人。”他平和地说着,手持酒杯、向着灯光,看着那绯艳的酒色,赏玩着,浅饮一口。“再没别的意思。”
“……之所以说,女人是天生的贱货!你是嫌我这是自送上门来的落汤鸡?”她冷漠地自我贬低,像要将罐子摔破似的,直截了当地朝他斥问。
“但就是你……”他双眼紧盯着她的那脂粉掩饰下的那张脸。“本来,搭船人不问那船板是什么树锯成的、那板是用什么钉子钉成的船。乘船人,只要是一条能载他趟过那淌湍急着浑浊之水的船!”
“也并不是每条船都随便搭客。”
“不载客的船那船不靠岸!”
“天下没有不靠岸的船。”
“那你是说……”
“我是说你!”她有点不耐烦,却忘了身份,强辞夺理地斥责他。
“我?你说我?嘿,我这是怎么啦?走错了路?还投错了门?”他环顾四周,迷茫着辨不清方向似地,自问自答:“那是我不该来?我这就走!”说着,他起身拂袖将别。
她下意识地将身子躲过一边,让着他。并不想过要挽留他。
“可惜呵,潇瑟秋风,换了人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秉承空樽,羞对红颜,悲从莫名,惶惶苦辛。
真的好像是盲目,毫无理由可言。也并不为什么,因为很特殊,已是超出了常规地,他是这儿年纪最大的。他每天就为一杯酒。
一连几天,他就像是要躲在背光的地方,独自一人守护那角落,看别人疯狂,却不动于衷的样子;看那些挥霍光阴的年轻人,他像在守望着什么,很耐心地。
看来他真的纯粹只为了酒。令她难以相信。看来真的是、这天下之酒,只是这地方的浊酒醇酩浓厚叫他贪杯不弃?
对着这清澈地透明的杯中物,为美酒,他像已超脱于物欲之外。
但看来又像真只为了消磨光阴,夜夜光顾。不顾时下正是“非典”正猖狂期,别人还避之唯恐不及,他偏夜夜自醉如此。他几乎是、每夜来的不晚,走的不早,既不点“小姐”,也不见唱歌,就只是一瓶红得如血的酒,就喝酒。躲在一个像是要躲开什么,躲在这让人不在意的角落。
都只是他独自一人。偶而也要有人陪着。当然并非一定是她。但每每,真的巧,就是她,此时陪他的,不就偏偏就是她?!因为她、无疑在这也已是年岁不小的女人。好像俩人、有种互不相嫌,某种投缘的默契,真有那么一种先世未完之缘在?!看来还真有随缘处,像是隐匿于某种默契的未言中。但就是、想不到他竟也会包起包厢来!可能是看准了,时下的包间正清闲,老板正跌价揽客,他趁便踅入!他这人消费颇为大方,穿着隋意,却透出几分优雅,考究。但若细看起来,他倒像是个不知在哪发了一点小财的乡巴佬!每天他就找些乱七八糟的话题填充这空虚无聊的时间,但从未涉及男人女人那敏感,又最有兴趣的话题。
还真是少见,有这样不甘寂寞,又寂寞于一隅,装出一副正人君子样子的老头。干瘦,却透出几分骠悍的样子,看模样,他不六十也已五十开外。尽管还不至于满头花白,但现在的风尚、不是有很多人都热衷于将满头黑发都染成亚麻一样的东西?这世界,好像真的,每个人都在掩饰自己。非要将自己掩蔽在一张假面具的后面!他又怎不也可以……看他像是个乡巴佬(说不定就是。或许也真是岁月无情,同样磨人憔悴。或许其削瘦的外形也剥削去他原本的年华)。要么也是个、可能是在哪发了一笔于他看来是不小的横财吧?无处显赫一番,只有到这良莠不分的地方来装腔作势地朝那些女人炫耀一下他的那点在别的地方风流不起的能耐。
要真的让他风流一番,也大不了、看他够得了上头,还顾得了下首?不就只是糊弄着扑腾几下子,够不上那一掬浅浅的、既是不腥也早已不臊的,看他不白白洒了一栈灯油罢了!
他每天都有小费,率性随心似的布施,颇也几分潇洒。当然不多,有个意思嘛!她从未讨价,他也从不还价。反正已是另外的收得,送多少得多少,不在乎多少。她也从不婉拒,自然也不嫌是多是少,不拿也是白不拿,拿了不也白拿了!也早已成为潜在之规则。因袭陈规,卒由旧章。
好像也是、你不就是冲着他那显得小气的大方,为了他吝啬地慷慨的的小费?
遇上他时,她感到、有点眼熟,像在在哪见过!随即她也感到滑稽。有点无聊。中国人,都长有一张相似的脸。时不时,或也遇上过。或许,也正是这种莫名的好奇让她,开始注意他来。况且看来他还比别的男人颇为大方,还有小费。何乐而不为?
不觉也要让她颇也要为之感动似的东西。撞上了他。本来布施也不嫌少不是?再怎么着,慷慨总比悭吝的好!
中国人的潜规则,心知肚明、莫须有赘言。那又是行家所默契之为,深不探底!
看着他今晚此时真的要走,却不禁又让她、暗地里有一种茫然若失起来。好像,他遗忘了什么。或许来不及?并不见他有慷慨解囊的意思,是该提醒他?他像是忘了那潜规则的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