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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东的街市真是热闹。宇文风饶有兴致地走着,遇见推销茶叶的摊主,就停下来听两句。
如果小贩再热情一点,拉着宇文风的衣袖让他坐下喝杯茶,独孤向义就赶紧跟上来,挡开市井气十足的小贩。小贩一看这主儿拿着刀,做生意的热情也压下去,讪讪地退到摊边。
宇文风倒是不甚在意,坐下来喝杯茶,等着洛清秋。他本打算用完膳再出来的,可是洛清秋执意带他吃南朝特色的小吃,当作赔礼道歉。一大早,他和向义就空着肚子出来了。
不远处,洛清秋正在一家糕点铺里尽情地买。既然带宇文风吃江南特色小吃,她就买了最贵的一种——蒸栗糕。反正她指一指,独孤向义就会掏出钱袋子。
宇文风好歹是王爷,手头上多宽裕啊。陪着财主逛集市,买什么都不用顾及。
她瞅了瞅铺子外,几个便装的侍卫躲躲闪闪。她知道,表面上只有他们三人出行,可几步之外,总有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虽然她很坦诚,但是还是没能免除嫌疑。画册到手,宇文风也没了她的把柄,她还是早日脱身为妙。
她接过蒸栗糕,对店小二耳语了几句,店小二转身到铺子里拿了点白色砂糖,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拆开蒸栗糕的盒子,将砂糖洒在一半的蒸栗糕上。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窗外监视的侍卫看在眼里。
她出店铺时,宇文风正站在离茶摊不远的南尹桥边,他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溪中咿咿呀呀往返的乌篷船。而跟踪她的侍卫,正在向独孤向义说着什么。
她将自制的“桂花糖蒸栗糕”拿到眼前晃了晃,一步一步跨上桥。
“城南最有名的蒸栗糕,不尝一下就算白来了。”她将冒着热乎乎的糕点递过去。
“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宇文风笑着接过去,刚触到盒子边缘,就被突然冲过来的独孤向义阻止了。
“怎么了,独孤将军?”她明知故问。
独孤向义没有吭声,只是盯着她手中的蒸栗糕。
焦脆的糕点外撒了一层细细的颗粒,有粟子的香气飘过来……虽然这一路都有人监视着洛清秋,他还是疑心她有下毒的机会。
洛清秋瞧了瞧手中的蒸栗糕,抽出三盒,笑着说:“我买的多了些,这是将军的那份。这家的糕点香气三里外就能闻到,难怪独孤将军会被馋着。”
如果说之前独孤向义一直板着脸,那这时候,他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尤其是宇文风被这句话逗笑之后。
而她是故意激怒独孤向义的。
果不其然,他指着糕点问:“你在食物上做了什么手脚?”
她一脸不知所云的表情,望向宇文风,等他主持公道。
宇文风接过糕点,观察起来。他知道,如果没有确切把握,向义不会凭空闯过来质问。
洛清秋忽然夺过蒸粟糕:“王爷还是不要尝了,以免吃坏了身体,到时候清秋可担待不起。”
她说着将每一盒蒸粟糕打开,各咬一口,装出要证明自己清白的样子。
不一会儿,有便衣侍卫跑过来,诺诺地对独孤向义禀报:“将军,已经盘问过店铺老板,那是店内秘制的桂花糖,只送亲友品尝,是洛姑娘特意恳请店家赠的。”
洛清秋气呼呼地背对着众人,内心却很得意。她倚在桥边,一口气吃完三块桂花糖蒸粟糕,然后一擦嘴:“既然王爷从始至终都不相信清秋,何必提出游玩的主意,显示自己的大度呢?”
难得宇文风又接不上话的时候。
这时,太阳升到了半空,阳光好得不得了,溪水一闪一闪,眨着他的眼睛。
他板着脸吩咐:“本王想单独与洛姑娘在城内游玩,你先回去吧,还有,本王不想看到有人跟在身后。”说着揽住洛清秋的肩膀,朝桥下走去。
独孤向义自觉理亏,愣了一愣,连反驳的时间都没有,王爷就走远了。
宇文风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揽住洛清秋的肩。她也就这样被揽着一直向前走,穿过林立的骑楼,穿过幽深的石板巷,穿过了一整个江南的繁华盛景。
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荡,等到她回过神,才发现到了钟山脚下。
“本王在长安曾听说,文学士家多是风雅之士,建康百姓耳濡目眼,也喜欢望月赏菊,真是民风淳朴,比之下,我北朝百姓倒是少了这份闲情啊。”
洛清秋点点头,悄无声息地与他保持几步的距离。
“这钟山醉蟹在长安也很出名,本王尝过,但不知是否正宗,今日这么凑巧,不如去山上逛一逛。”宇文风携起她的手,毫无在意二人的身份。
就这样,洛清秋迷迷糊糊地就随着他上了山。
这钟山并不险峻,游人络绎不绝,她不住地以袖做扇,招风拭汗。武功高深的人,如果用内力护体,走上数十里也不嘘不喘,她虽有武功,却实在平平。
倒是宇文风不疾不徐地回过头:“本……公子口有点渴,这山上有茶楼吗?”
这句话正合洛清秋心意,她颠颠地提裙跟上。
钟山的古玩店、茶楼占山为王,生意好不繁华,这倒要对亏了钟山三绝。
钟山醉蟹是当地渔民在青溪内捕捞,与溪畔酿酒商协同秘制,风味很天然,蟹肉脆嫩香酥。
钟山猴魁,是猴子攀上险峰绝壁,采摘每年云蒸霞蔚、风吹露沐的野茶嫩芽,星星点点,更是世间珍品。
第三绝是风味干果,山上野生瓜果多,客家人将这些果核摘下,风干,腌制,爆炒,酸甜辛辣味味俱全。她每次出游,准会备着这果核。
不知是受了宇文风夸奖,她渐渐觉得自己应该尽地主之谊,要带宇文风一一品尝建康特色。宇文风交代她,暂时称呼他为“公子”,她就勉为其难,冒充一下公子的婢女。
到了茶楼,她先点了猴魁。而宇文风只是抿了一口茶,就露出失望的神色。
“猴魁茶传闻言过其实,王爷不要放在心上。”洛清秋有些诧异,也有些心虚。
宇文风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摇摇头:“茶中名品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信仰毛尖,祁门红茶,而这茶中之冠当属江南猴魁。真正猴魁色香味形独具一格,每朵茶都形为两叶抱一芽,叶色苍绿均匀,绿中隐红。”
这时,一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走进来问:“公子对茶颇有研究。”
“原来是钱掌柜!”洛清秋出了一身虚汗。
今年猴魁茶叶很少,她将一部分猴尖参入其中,高价卖给钱掌柜了。
钱掌柜无视她存在,径直走向宇文风,“方才听公子品茗之感,定是懂茶之人,可尝出这猴魁茶是否为真品?”
“钱掌柜这么说就是对我不信任了,这猴魁茶叶可是我卖给钱掌柜的。”洛清秋抢先一步跳出来,朝宇文风使了个眼色。
宇文风带着研究的目光望着她,又抿了一口茶:“猴尖外形与猴魁相似,几可乱真,而品质风格则泾渭分明,不堪一比,真正猴魁幽香扑鼻,醇厚爽口,回味无穷,有“深谷幽兰”之感,这茶味一闻便知差了一点,是……猴尖。”
闻言,钱掌柜转身盯着她:“洛姑娘,你以假乱真。”
洛清秋皱皱眉,小心翼翼提醒:“哪有以假乱真,不过以次充好罢了。”
她之前被萧竹赶出府外,身无分文,便将弄的猴尖卖了,赚些盘缠。
可话说回来,她的确尝过真正猴魁。那时,她在山上给小猴子画画像,那猴子倒也通灵性,采撷猴魁堆放在她画像时躺卧的枝桠上。最初的猴魁就是这么得来的。
这建康城内的达官显贵喜欢喝猴魁,并不是能尝得出这茶妙在何处,而是听到了猴魁的名声,也来附庸风雅。谁知,宇文风竟然品得出猴魁与猴尖的区别,都是她太大意,早知就不该领他进这茶楼。
“猴尖也能将许多茶叶比下去呢。”
“话是这么说,以后,洛姑娘送来的茶叶,价格可给不了那么高了。”钱掌柜开始压价。
“不行。钱掌柜,你知不知道这猴魁一年产多少?”见钱掌柜一脸疑惑,她继而道:“猴魁茶得之不易,一年不过产七两七钱。”
这话是萧竹说的,她只是听他名茶时偶然提到。
“每年采茶这么少,而达官显贵又终日不离茶,以次充好也是被掌柜你给逼的。”
“嘿,还真是强词夺理,之前的茶叶也就算了,以后的茶叶,要按照七成价格算。”
“不行!”洛清秋一拍桌子,威胁道:“如果掌柜执意压价,别说那七两七钱真猴魁,就是那以次充好的猴尖,也不会有了。”
钱掌柜一听,心中盘算了一下得失,没有再多说什么,不一会儿,也被小二喊走了。
洛清秋只顾着讨价还价,居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宇文风。她自知已经没什么好形象了,自暴自弃地问:“很可笑吗?”
她已经暗示这茶叶是她买给钱掌柜的,宇文风居然还拆了她的台。他绝对是存心的。她瞪着他暗暗腹诽。
“初遇洛姑娘,以为你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想不到居然为了银两……”
“抱歉,让王爷失望了。”
“你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歉意。”
洛清秋开始长吁短叹:“钱财对于乡野小民来说,正是安身立命之本。爱财有何错之有。”
“画册和银子相比呢?”
“当然是银子喽。世人忙碌一生,都是为了一己私念,为名利,为权势,其实没什么高下优劣之分。王爷若是嘲笑爱财之人庸俗,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宇文风笑着听她的辩解,也不作任何回应。
洛清秋被看得心虚,摆摆手,一副无奈的样子:“算了,有些人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养尊处优,当然不识民间疾苦。”
“有时候,有些人越是强调自己喜欢什么,其实越是在掩饰什么。”
他不单单在说洛清秋,还有他自己。
古人云,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人之常情。外人越是这样,他就显露自己的这个缺点。让所有人以为,他再狡诈也有弱点,那就是美人。
“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作什么?”
“本王只是想说,你越是想让别人知道的缺点,偏偏不是你在乎的东西,你只是想借这个缺点让别人放松警惕,掩盖你真正在乎的。”
洛清秋似乎懂了这种感觉。她在意她的画。
她的画,只用来珍藏,不用来换钱,她不像师父,随心而画,卖了换酒喝,毫不在意自己是花了多长时间作成。这一点,师父比她洒脱。
有一次,她到南海,遇到大风浪,几米高的海水盖过来,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画册怎么办?”
她如果不幸葬身于海水中,这些画册是会被水毁了,还是会被某个渔人捞起?那个人会从这画册中窥得她心中所思所想,将画册画下去吗?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死去,因为,还有很多风景没有画下来。
宇文风萌生了一丝好奇。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犬马,作画时,亲身感受方可入心,之后才能传神,否则,只是徒有其貌,错失其神,毫无深意。
“不知清秋在武陵源内画本王时是如何心境?”
他想去探究她的内心,连称呼都拉近几分。
“那幅画……”洛清秋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一时画不成王爷神韵,让王爷见笑了,若有机会,清秋定送王爷一副好画。”
她这句话绝非搪塞,初见宇文风时,她觉得宇文风是个很难捉摸的人。他言辞谈吐,有魏晋名流的气度,可眸光深邃,像是常年深陷权势之中的虎狼。
洛清秋对自身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宇文风问什么,她答什么。
她巡游山野,如果身上缺银两,便在当地滞留,寻谋生之计,等赚足了银两便接着启程,虽年纪尚浅,但她走南闯北,算见识不少新奇之事。
她爱钱财,其实是因为钱财能给她自由:无忧无虑的生活和为所欲为的筹码。
她平日维持生计,是靠贩卖一些异域特产,有象牙,人参等等,有时,一些达官贵族,有些书信不能用信鸽传送,她就代劳了。
她自幼跟随无量山人习得一点武艺,对宇文风,她并未隐瞒自己会武功之事,毕竟一个女子在外,懂得丁点武功防身再正常不过。
“萧大人与你有婚约,他同意你到处闯荡?”他不着痕迹就问出了疑惑。
洛清秋得意地摆摆手:“一个公主已经够他烦恼了,他哪里还顾得到我。”
话一出口,她猛然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破绽。真见识到他话中套话的本事。她干咳两声:“我……去买些干果。”
宇文风望着落荒而逃的身影,猜测得到证实。当日萧竹订婚之言只是借口。
他觉得今天不虚此行,因为,他渐渐了解她了。
之前,他从未觉得,了解一个人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洛清秋的身世是个谜吧,以至于他每一次见到她,她总会带给他一些好奇。
在武陵源内的她,像是精灵,生活在世外。他查了武陵户籍没有见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在兰亭苑,他得知洛清秋是无量山人的弟子,对她的欣赏重了几分。
知道萧竹的表妹时,他有一点点惊喜,因为她即使突然消失,他也有寻觅的线索了。
可是,她居然与萧竹有了婚约。
于是,他设计,让她进入圈套,不是为了对付萧竹,也不是为了追查刺客。
他只是想证明,简单相处三日,洛清秋绝对会无法自拔地爱上他。
直到多久之后,他才敢承认,这次邀约,心底隐隐的企图呢?
可是,越相处,他发现洛清秋的独特,在某个瞬间,他会突然觉得非常失落。
那不是一种计划失败的失落,而是真的觉得,即使他俊朗,有智谋,身份尊贵……有时候也不能得到所有,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喜欢洛清秋,而她却没有表露出对他丁点喜欢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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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清秋去买干果,半个时辰也没回来,他等的不耐烦,出去找她,在山间一处字画行内,找到了她。她正在鬼鬼祟祟与人攀谈。
山路艰险,侍卫不易及时赶到,而刺客却极易隐藏。他心中生出一股戾气,他不容许背叛,尤其是他喜欢的人。
他向字画行走去,交谈声渐渐清晰。
“他可是地位显赫,若是你不答应我,他定会砸了你的字画行。”软的已无计可施,洛清秋开始威逼利诱。
“不要提什么王爷,我只是一个字画老板,不跟他打交道。”老者转身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一个一个拂去字画上的灰尘。
洛清秋傻了眼,差点冒充当朝公主了,这老板权当耳旁风。
“你不答应,就不怕毒发毙命吗?”
老者抖了抖鸡毛掸,不耐烦地说:“我常年在山上,什么毒虫毒草没见过,你就不必唬我了。”
洛清秋发自肺腑地感叹:无知淳朴有时候是多么牢固的盾牌啊!
高大的身影自门外渐渐逼近,她一回头,看着眸中透着怒气的宇文风。
“王……公子……你听到什么?”
“你怕我听到什么?”宇文风走到字画老板面前:“她威胁你什么?”
她抢先一步拉住字画行老板:“不要说!”
那老者似乎也被宇文风的怒气震住,索性开口:“这幅画它是非卖品,是一故友托在下保管,即使这位姑娘是当朝公主,认识什么武阳王,老朽亦不会把它卖了。”
狐假虎威,居然还被老虎逮个正着。她双颊微红,感觉无地自容,捂着脸跑开了。
“就这些?”宇文风狐疑地望着字画老板。
那老板接着拂尘:“可不是吗!这姑娘软硬兼施,磨了一个时辰,不过,字画主人临走时交代,遇见有缘人便送上,那姑娘与它无缘。”
宇文风又惊又喜,喜的是误会了她,惊的是误会了她。
他心怀歉意,转而笃定的对字画老板道:“今日这副画,我要定了。”